老遠聽到岩弄回來了。
“好啦!好啦,岩弄回來了。”
岩弄從屋後山上下來,一見到這陣勢,傻了!想到有大事發生,大哭起來。
“哇!哇!狗狗呀!哇!哇!羊,羊,羊找到了!哇!哇哇哇!狗狗,羊找到了……”
狗狗坐在馬上也哭。
“哇哇,哇哇哇,岩弄!羊找到了!哇哇!羊,羊羊……我曉得,我曉得!哇哇哇哇……”
這兩人一輩子就這樣分開了,他兩個哭得多麼詞不達意……離別的語言“天籟”得很。
這段永生難忘的甜美結束了……
日子一過就成曆史。留給你錐心的想念,像穿堂風,像雷,像火閃[131]。世上沒一個回憶是相同的。之所以珍貴,由於留它不住……
在馬上,狗狗安靜了。王伯就說:“你看你,人和人哪能不分開呢?有時是人分開心不分;有時是人不分心分了。世上人不分、心也不分總是少的,是難遇的。‘達格烏’,岩弄,他們若果找羊回來見不到你,也會哭,也想你,掛牽你。總算見到你了,也就好了,有什麼法子呢?……”
狗狗抽泣起來……
“你有你的日子,他們有他們的日子。各在各的日子裏長大,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是命定的,天老爺定的。哭一下就行了,不要總哭總哭!你看王明亮去當號兵,出門那天我也哭,哭了好久好久,眼睛都哭腫了,想通了,就不哭了。——你也不是愛哭的人。——看哪天,我讓岩弄帶‘達格烏’進城看你好不好?”
“來了還走不走?”狗狗問。
“走是要走的,多來幾盤就是……喔!你看你咬隆慶那口好惡!你想不想他?”
“想。”
“想,你還咬他?”
“我總總想他。”狗狗說,“我想岩弄,隆慶,我想木裏,我現在就想,我要回木裏……”狗狗又輕輕哭起來。
“咦!怎麼又來了?趕緊搞幹,到時候見到家婆、舅娘,眼睛紅紅的不像樣——你要高興,還有更好的事等你。”王伯說。
“我不要更好的事,我要岩弄、隆慶,我哪樣都不要……”狗狗說。
王伯抱住狗狗:“崽呀!崽。等你長大就曉得了,世上好多傷心事啊!也怨不得你蠢,怨不得你小,你是頭一盤想人,頭一盤傷心……咦!你怎麼不想你爸?你媽?……你看你看那麼好的雪景致你都不看?那雪在樹上,雪在山上,透亮,透亮……”
“我沒空想媽想爸……”狗狗新鮮雪景都不顧。
“哈!”王伯摟住狗狗,“看你這伢崽好心硬……”
一路上大家都憋著氣,顧不得看風景。天真藍,太陽暖暖和和地照著滿樹滿山的雪,發著金光,發著紫光藍光。
繞過得勝營的荷塘,進了城門洞,好長一段石頭坎子,路上的雪融了,馬蹄響得好脆,再上右邊的石坎子,家婆大門前停下來。下鞍進屋。
“狗狗,認得家婆屋嗎?”王伯問。
“我認得門口,我曉得家婆、舅娘、二舅在裏頭,我認得得很!”
狗狗自己進門,過石門檻,石天井右首邊再上兩級坎子,進大堂屋,家婆住在右邊屋裏。
幺舅娘不笑,過來抱住狗狗!
“崽呀崽!你總算來了。媽!你看,狗狗壯成這副相,也黑了……”
“在鄉裏山裏,野生野長,怎麼不黑?——過來,不香,不臭,幹幹淨淨的,虧了你王家妹……”家婆說。
王伯原本站在狗狗背後,狗狗挨近了家婆,王伯孤零零地拎著大包袱好一會才醒過來,將包袱輕輕放在門角。
家婆說:“王家妹,你坐呀!你看你,精皮細骨的樣子,我們家男人的槍都讓你繳了。……也虧得你,把狗狗當親生兒……”
聽了這話,滿屋空氣才笑起來。
“是呀!是呀!”幺舅娘說,“四城讓你繳過槍,一輩子都直不起腰杆……你以前是做哪樣的?”
“打流!”王伯說。
“婆娘家還‘打流’?”幺舅娘奇怪。
“年月苦,不打流難活。”王伯說。
“有男人,有兒嗎?”幺舅娘問。
“有過,給人砍了;兒子在連上吹號。”王伯說。
“叫你兒來跟我們,也有個著落。”幺舅娘說。
“不!他長得不好,他麻。”
幺舅娘急了,“麻怕哪樣?人好就是!”
“不用管他,他活得好好的!”王伯說完這句話就去拉狗狗,給他撣身上的灰,扯抻抖衣服。
家婆看出王伯該講的都講了,便說:“我看王家妹的脾氣像你,你服她是不是?”
幺舅娘哈哈大笑,“我哪裏像得了王家妹?做徒弟都不夠格,我欠的是她的膽,做夢都沒夢過。”
“也不容易啊!虧你這二三十年怎麼過的?好!你跟滕妹帶伢崽到染翠園上房去,狗狗熟,他住過。二舅娘在高頭等你們。”家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