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滿這盤沒喝醉回來,算是難得,大家都好笑。四嬸娘把她妹崽子端交送朱姨管一管,跟婆和媽媽一齊在廚房忙。一下子四滿和爸爸擺好圓桌,菜來齊了,大家坐下來吃飯。朱姨坐在桌子外頭椅子一邊自己吃一口,一邊左一口右一口喂子光和子端。
序子的飯量今天特別之足,一口氣添了三碗。以前被人稱做“菜客”;就是講,他忘記了旁邊有人隻顧自己大筷子夾菜。今天子厚注意到這一點,吃好幾口飯才夾一小筷子菜,跟以前很不一樣。
吃完飯,各人回屋,序子端了一本《江湖奇俠傳》看。爸爸覺得奇怪,“你還在看《江湖奇俠傳》?是不是準備啃熟它?——咦?這幾天不見你帶功課轉來做?”
“左先生的媽死了!”序子很快扯了個謊。
“左先生死了媽,跟你們做功課有哪樣關係?”爸爸問。
“有關係才不讓我們做功課。沒有關係就讓我們做了!”序子回答得很從容。
“媽都死了,他哪裏還顧得上讓學生做功課?這也是人之常情。”媽接著序子的話說。
等了一會,爸說:“從教育角度上看,我還真有點想不通!”
“嘿!你還真有點好笑!”媽一邊織頭繩衣[188],一邊說,“我還怪他媽死了怎麼不趕緊回麻陽?”
“……這倒是啊!這邊難過得忘記讓學生做功課;那邊媽死了又不回去料理後事!”爸爸納悶,“或者是向玉公請過假不讓回去?他到底還是個被監督人員……”
“不清楚!我不願多想!”媽說。
一宵無話,第二天吃早飯後,序子進房拿書包的時候,閃到刻著“有香有色”的櫃子旁邊,打開兩扇玻璃門,從五疊銅元上頭取了兩個一百文的銅元,慢吞吞取了桌上的一百文。一百文放左邊的褲袋,一百文放右邊褲袋,一百文放上衣口袋。免得三個銅元放在一起半路上吵出響聲來。這是昨晚上睡在床上計謀好的。現在是調勻呼吸,背上書包,自自然然邁出房門。
媽見序子要走,趕忙說:“狗狗!你不想順路跟我走一段?”
序子嚇了一跳,“——嗬!我趕急上北門老菜場邀唐運隆!”說完撒腿直奔北門土地堂。
曾憲文老早躲在土地堂正和羅師爺說話。這土地堂裏黑暗至極,不是初一十五裝香燒紙,少有人往裏頭看一眼的。寄存書包的問題早已談妥。這麼氣壯山河的大事,答應得如此淡然從容,太“搜孤救孤”了!雖然講,往日對羅師爺沒有冒犯失禮之處,這就是最讓人難為情的地方了,沒想過在他身上居然還刮得出價值和意義。
臨走的時候,羅師爺送到門口說了一句:“子不及見子由,而顏回藐之。”
兩個人走到考棚門口,曾憲文問序子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序子說:“不會有什麼意思的。他喜歡信口亂說。我聽我爸講過,滕先生以前也是佩服他,記下他的話,以為是文學奇景,照他講的句子去查書,查《論語》,查《孟子》,查朱熹,查《莊子》,前腔不搭後語,才曉得是講夢話。羅師爺過去是讀過好多書的,人一‘朝’,讀過的書頁數一亂,書就不像書了。”
“唉!造孽!世界上好多好人好得這麼‘細’;粗心人也都照顧不過來。——你講講看,那天你怎麼敢咬左唯一那一口?”曾憲文說。
“我不咬左唯一咬哪個?他打我,我薅他的寶劍,他叫李承恩按住我,要剝我褲子。王國珍、石玉秀兩個妹崽坐在旁邊看老子挨打屁股,這還了得?老子就狠狠地來他一口!”序子邊走邊打手勢。
“老實話,那天我真佩服你!你簡直是孫中山號逸仙!簡直是黃興字克強!我就後悔前幾天挨打屁股不像你,我手勁大又<身大>坨,一定打得左唯一李承恩‘澇腳渲天’,我就是怕,我前怕爹後怕左唯一,怕天地君親師!——你想,左唯一那手指娘好了沒有?”曾憲文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