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幼麟眼前有空之極。說是有空也未必然,他隻是有空到想做什麼就什麼的程度;不像以前一下子想學校、想學生,一下子想音樂,風琴沒有了他真的就不想音樂了。一想音樂就搖頭,就噓氣。經過天主堂、福音堂、女學堂,聽到風琴本來放慢的腳步,一下子、一下子就快起來,像一個輸光老本的賭徒,像一陣沒東西好刮的幹風。別人的興趣不是他的興趣。惟一陪伴他的就是畫通草畫和弄東西吃。

通草畫不光是畫完就算,還要細細切下來粘在紙上,要很精細鋒利的刻刀刻出來,於是他就用鋼絲鍛造刻刀。一把一把地做,把一段粗細不同的鋼絲燒紅變軟,在鐵砧上錘成需要的刀形,滿意之後再燒紅,紅得恰到好處時在涼水裏淬火。淬火的時刻很是用心得意,也就是《漢書》上講的“清水淬其鋒”的意思。他懂得看火苗,紅的不行,白的不行,要在紫藍和紅的交界部位燒;燒多久呢?他心裏有數。燒多了變做朽炭,燒不夠軟鐵一支。這時候不許旁邊站人;不是要留一手功夫,也不是來什麼“傳兒不傳女”保密規矩;他怕分神。

淬火妥當滿意,刀刃上晃閃霓虹之光。他有各種硬軟合適的磨石。一天的工夫大半就花在那個上頭了。

磨礪到得意的時候不經意哼出了一些聲音,他完全忘記了幾個月來心裏最緊要的瘀塊。閃電一樣的另一個“自己”用手指頭在腦門上輕輕叩了一叩。是了,是了,不該唱的,不該唱的,竟然、竟然唱了……

常聽到譴責人的一句話,叫做“脫離現實”。人一到“脫離現實”的水平,他做的事,他說的話,他交的朋友都被人注視起來,孤立起來。其實,一個人死了,才是真的脫離現實。活著,不過是從一個現實步入另一個現實;脫離不了的。

眼前,還不曾有人發明這句看不起人的話。這句話是後來才有的。當時,各人還在各人的現實天地裏活得好好的。

因為以前那麼醉心於音樂,在文學和其他方麵,除了黃仲則的《兩當軒》之外,都不是弄得深入;大不了得過博識的稱讚。他的書法缺少專一修煉,柳惠對此也都說過不客氣的看法。要論係統性的文字工作,那就是端端正正地修過一本家譜。別人很儼乎其然地對他發出稱讚和尊敬,自己也適當地控製了謙虛的受用風度。他很天然,一點也不人工。

興致來時,他會下廚房弄菜。

弄菜的手藝不是吹的。爺爺回朱雀的時候,聽說他哪時哪天下廚房,認真等待的用神是看得出的。換了大酒杯,態度歡暢親民。爺爺的的確確拜倒兒子的廚房手藝。因為自己生來矜持還是故意不賞臉,他從不當麵誇獎兒子的廚房手藝。

也可能是忌妒。

聽說北洋軍閥張宗昌和兒子下棋,兒子輸了,他就罵:“死沒用!棋都不會下!”

兒子贏了,他就罵:“死沒用!就會下棋!”

兩代人的芥蒂是天生的。

幼麟下廚是文星街一絕,不,是朋友中的一絕。他是個細心人。在北京、在廣州、在長沙、在東北,他吃到什麼就研究什麼,一次又一次地反複試驗體會。北京的白片肉,脆嫩到可以切得薄到像一片“喝羅吉”[189];廣州的“叉燒”跟“櫻桃肉”,長沙李合盛的炒牛肚絲,還有東北的白片肉小牡蠣醃菜火鍋和各種令人想象不到的至今沒有發表的口味……

他做了還喜歡宣。幾個姑媽、表姐妹都愛一邊吃一邊聽他“誨人不倦”,討他喜歡。其實講也白講,太費工夫的廚藝凡人怎麼做得到?

連廚房的腰子大灶也是他像探子那樣苦心參照浙江紹興大戶人家廚房描繪下來的。這個有心人特別注意到煙囪大小及曲折走向,所以按照這種秘方做出來的大灶,火力既足且省柴火,朋友稱它是神灶,仿也仿不出。

兩口大鍋。一口直徑三尺,一口二尺半,再加一大一小的熱水鼎罐。

十斤八斤任何菜肴原料下鍋,都能舉止從容合弄得法,麵不改色。隻有親身體會下過廚房的賢良主婦才懂得其中甘苦。鍋子小,火力弱,翻動起來又怕掀翻在地。雙手使不出勁,尤其家中來了客人。這種不方便和憔悴,這種長年累月、習慣成自然的入廚方式已視為當然的苦中之苦,要非看到張家的這口灶,是不知人間還有如此樂土的。因此一輩子奴隸的眼界霍然得到開放,當然嘖嘖稱好!

幼麟有時還故意來兩手怪招。

灶膛的火弄得小小的,把嫩嫣嫣的韭菜黃和薄雞片放在大鍋子當中加雞油慢慢品熬,輕輕翻動,看著它們鼓著小泡泡。他搬了張骨牌凳坐在旁邊看《東方雜誌》,晃著腿。起鍋也像是在給娃娃抹臉,一勺一勺講著溫柔的話。然後靜悄悄端到桌麵上……引起一陣低聲的驚歎。

幼麟開始做一件事或做完一件事,往往噓一口長氣。尖起嘴巴把滿滿一肚子氮酸氣呼出來。說不上是憂鬱還是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