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忙完了,大家坐在火盆四周講白話,呷家婆托人帶來的核桃花生。

序子表演手指頭夾核桃,一夾就破,孥孥們看了佩服。婆就講學打拳的好處。

講到當年舞獅子、龍燈,子厚幫著搭腔,子光恍恍惚惚,半懂半朦朧,聽人講一半看過一半。子謙是過苦日子生的,哪樣都沒見過,隻是喜歡聽。

還講當年過年有壓歲錢,用紅紙包著,一人一包。到外頭,伯伯滿滿遇見也給;行一個禮,給一包。

“行兩個禮呢?”子光問。

“給過就不再給了。”子厚笑他,“你以為行一百個禮就給一百個紅包?”

大家笑子光,子光就罵娘。

“嘿!嘿!不興罵娘,文明人!”媽說。

過了幾天,先是有人開口:“咦?哈巴到哪裏去了?”接著有人講:“對,對,好幾天冇看見了。”子光就嚷:“我的狗呢?我的狗呢?”大家也覺得怪,“怕又是袁家鬼崽崽偷了!”到了袁家,也不見哈巴。

有天下午,序子找幾個同伴回來,經過幼稚園老遠看到哈巴。序子趕緊叫她:“哈巴!哈巴!”哈巴看了序子一眼,居然不理;橫著麵前直跑到文廟大成殿背後去了。序子想,她是不是讓蜂子叮了?回家報送大家聽,大家都說奇怪,奇怪,狗脾氣不是這樣子的。心裏都不好過。

時間一長,家裏事情多,就淡忘了。

淡忘了多久呢?淡忘了八十年……

(我今年八十九歲了,有一天半夜睡不著,想呀想呀,想到多少年多少年的日子,溫暖的和寒冷的……忽然想到哈巴。哈巴是隻母狗。那天,八十年前的“那天”,她一定是在文廟某個牆角生了一窩狗崽了。母愛比哪樣大事都大……有了孩子她怎麼顧得上我?

那麼,她以後如何在一個荒涼文廟的牆角養活那一窩小狗呢?她自己如何維持自己的日子呢?

我怎麼當時沒想到,而要到漫長的八十年後的一個偶然的不眠之夜才想到她不理睬我是因為窩裏的小狗屁在等著她。

八十年來,多少多少個苦難的日子都熬過來了,哈巴!哈巴!有朝一日讓我們在天上找個地方去詳談吧!天啦天!一個遲到的醒悟要八十年……)

春天來了,城裏城外樹上長滿綠芽。

序子報送媽,“北門外水都綠了,樹上冒芽了!”

媽就說:“每個節氣都會感動人的,山呀!水呀!樹呀!花呀!雀兒呀!風呀!雲呀……人就寫好多詩;傷別呀!歡會呀!遙念呀!追思呀……”

“媽,你跟你以前好多熟人、好多同學一起,剩你一個人了……”

“是呀!是呀!想也冇用。一個人一輩子,人人命都不同。你曉得‘恒河沙數’四個字嗎?每一粒沙子的樣子都不是一個樣子……”媽說。

“雲也是這樣……”序子說。

有一天吃完夜飯,打拳的也散了,媽忽然告訴序子:“胡敬侯伯伯明天去長沙,明天你跟他一起走!找你爸去。現在馬上跟滕孃到顧家齊伯伯、戴季韜伯伯屋裏去,拿我寫的這兩封信,各人給一封,不管人在不在,去告一點‘幫’。”

“那麼快?”

“莫管,莫管!我已經叫柏茂表大幫你到轎行喊轎子了。你快走,我幫你收拾衣物東西。”

孥孥們圍在旁邊聽,哪樣都冇懂。

序子跟著滕孃去了顧家、戴家,等在門口,人冇見到,真的帶回來幾塊光洋。幾塊?六塊。一路上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