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不逢時(1 / 3)

“三生有幸”

且說1959年農曆八月中旬,新中國的農民們似乎忘卻了老祖宗流傳下來的中秋節,仍然駕馭躍進長風,與天鬥,與地鬥,自然還要與人鬥。當時,開口必言“鬥”,已成為一種時尚。星星公社紅星大隊是會同寺一帶出了名的標兵單位,各個方麵都“鬥”出了輝煌成果。去年,大煉鋼鐵獲得嘉獎;今年,在大造“肥料大王”的鏖戰中仍是一馬當先。什麼是肥料大王?按最初要求,就是把許多家種的或野生的草本綠肥堆在一起,外用爛泥封閉,讓其發酵腐爛,成為優質有機肥料。可是,肥料大王越造上級要求越高,數量越大。於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弄虛作假的浮誇風又多了一塊滋生土壤,最後弄成個“隻有假話,沒有真話”的難看局麵。對於畝產稻穀13萬多斤的“水稻衛星”、畝產紅茹50萬斤的“旱糧衛星”,農民們一個個心中有數,卻無人敢講真話。他們無非在想:反正早晨起來“兩個雞蛋一杯牛奶”式的共產主義日子,絕對不會隻少我一份。據說,那個年月紅星大隊倒識大體顧大局,上級要求造一個“肥料大王”,他們一夜之間或許會造出兩個、三個……沒有發言權的農民們,一切行動聽指揮,上山砍茅柴,刹茅草,挑到稻田裏壘成一大堆,再在表麵填上細土,糊上爛泥,一夜之間幾座肥山就巍然屹立。次日,口號聲接著鑼鼓聲,隆重召開躍進成果展示現場會,各級領導體麵登場,各種媒體吹得天花亂墜……

李家家自然不管這一切,她忙中偷閑,有時無時地撫摸著自己越來越大的肚皮,常常揣測著第四個小寶寶何時出生。那是農曆八月十二日下午,母親隻覺得越來越沉的下腹隱隱作痛,小生命的拳腳功夫似乎越發有力,作為“老月婆”,自己也預感到大喜將臨。可是集體出工一天也不能少,天天跟著大夥去司徒家田壟堆造“肥料大王”。這時,生產隊幹部倒也改變了態度,眼看她挺著個大肚皮,在分工上頓生惻隱之心,不要李家家上山砍柴,隻安排她往柴草堆上糊泥巴。太陽西下,大夥兒一陣風似地席卷回隊,爭先恐後進食堂分菜飯,端湯水。李家家顧了這頭丟了那頭,硬是生產隊忙忙碌碌第一人。到了晚上,社員們還是得不到安寧,隊長哨聲一響,男女老少還要去禾廠裏扭苞穀。那時候做工分為兩種:一種是包工,即按勞取酬;另一種是點工,即按時間計分。扭苞穀不便包工,隻能“大呼龍”,於是有戲吵的,有說笑的,甚至有打情罵俏的,隊幹部一概視而不見,隻按人腦殼記分。那時候改莊已能做點事情,母親征得幹部同意,帶上大女兒同去禾廠做工,兩個小時母親記2分,女兒記半分。那年間,一切分配用工分拆算,半分工分也含有一份收獲。這一夜十點過後,隊幹宣布散工,母親才拖著疲備不堪的身子離開禾廠。忽然,母親覺得陣痛加劇,便一手拖著改莊,一手摟住下腹,跌跌撞撞地回到空蕩陰森的破祠堂裏。司徒家祠堂落坐司徒家田壟之中,修於18世紀80年代中葉,距今已有200多年的風雨史,規模不大,年久失修,過去早已無人居住。司徒無病、李家家被生產隊安排進祠堂居住,雖然也被大隊幹部稱之為“發揚共產主義風格”,夫妻倆還苦笑著臉接受這一難得的“嘉獎”,背地裏卻是暗暗叫苦:這哪是個安身立命的地方?祠堂大門破爛,小門缺頁,窗格丟失,蓋瓦穿孔,下雨天地上泥濕,天晴日滿堂生“灰”……那時,大隊幹部的話,對貧下中農都是“聖旨”,何況他們還是“編外社員”。無可奈何,一切都得聽天由命,幾個月後才安下心來,才不得不將司徒家祠堂看成自己的“家”……李家家推門進房,兒女們聞聲則醒,都爭著叫“媽媽”。母親招呼兒女入睡已是夜半過後,陡然覺得腹中胎兒拳打腳踢,已在躍躍欲試。母親是老月婆了,神不慌,心不亂,自個兒暗暗向下使勁,一個帶“槍”的小生命一霎時闖入人間。“哇哇,哇哇……”那響亮而有節奏的啼哭聲,在祠堂大梁上縈繞盤旋,經久不息。

母親很快地清醒過來。她先給大女兒司徒改莊安排“急差”,要她去請與自家老屋相鄰而居的接生娘;安排次男司徒柏青生火燒水,以作洗浴之用;三女兒司徒建莊人小懂事,乖乖地依偎在母親身邊。一會兒,處事細心的接生娘匆匆到來,手裏還掌著一盞已經點亮的煤油燈,給漆黑的破祠堂帶來一線光亮。接生娘拔亮油燈一看,隻見母親生產慌亂,小生命竟落在滿是塵土的泥地上。嬰兒手舞足蹈,簡直象個灰老鼠。接生娘眼明手快,剪去臍帶,洗掉灰塵,小兒幾聲啼哭後第一次睜開了雙眼,第一次看到了那油燈如豆的光明!

無須贅言,這生不逢時的小生命,就是本文主人公司徒高。司徒高大名是母親取定的,她希望小孩擺脫厄運,步步登高……

生男育女是女性的天生奉獻,在精神上物質上得到補償也是天經地義。可是,在那個社會刮共產風、人們吹共產風的年月裏,在司徒無病這樣的特殊家庭裏,勞苦功高的母親又能得到什麼呢?當時的中國農村,在形式上已經跑步進入了“共產主義”,除了公家的就沒有私人的。特別是1958年大煉鋼之役,不僅燒掉了中國農村的生態底氣,還煉掉了各家各戶的鐵質炊具。人們高舉“三麵紅旗”,高喊“趕美超英”口號,發瘋似地砸碎自家的飯鐤菜鍋,送到遍地開花的煉鐵土高爐前,同剛從山上挖回的鐵礦石拌和成料,倒入土高爐,再用木柴木炭煆燒數天,最後出爐的是熟鐵水和生礦渣的混和固體,既不能用於造槍造炮造機器,又不能打刀打鎬打鋤頭,隻能供官方估計加統計上報請功。試問,這樣的瞎胡鬧還能有什麼好結果?緊接著出現的全國上下全民挨餓的慘狀,就是對大煉鋼鐵一類的“癲狂症”的懲罰。對於這一切,李家家連想都不敢想,她無法逃避這種現實,隻能同兒女們承受物質緊缺的煎熬!好在“生不逢時”的司徒高,倒也碰上個“三生有幸”。兩天後是中秋佳節,盡管人們的心窩裏陰雲成團,然生產隊長深謀遠慮,把吹風已久的生產隊“牙祭日”和中秋節合二為一,以期相得益彰,打造節日氛圍。過節前,破祠堂裏樣樣都缺,月婆子急需的母雞或雞蛋連個影兒都找不著,母親和嬰兒隻能熬點粥水充饑,連在湯水裏滴點油星都是奢望。而今兩節合一,全隊人特別是司徒高一家喜從天降,生產隊給他家每人安排1斤豬肉過節,另循規蹈矩照顧月婆1個豬肚,還特別“恩準”月婆子在家裏開火做菜。難道真的“三生有幸”,“編外社員”生小兒還能享受生產隊免費提供的豬肚子?按照現代人的觀念,豬的全身以肚子取貴,它同雞婆一樣,是“月婆子”的補身佳品,怎能白白地落進李家家的菜鍋呢?原來生產隊長確實想得周到:凡是生產隊開葷之前,哪個月婆子生產時間離開葷日子最近,哪個就免費享用一個豬肚子。所以,這次雖是李家家碰上好運氣,社員們認為是理所當然,並無半點非議,連那個一貫恃強淩弱的幹部夫人也說“應當,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