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不逢時(2 / 3)

八月十五這天中午,大女兒司徒改莊帶著弟弟司徒柏青,加入大人們領肉的行例,歡天喜地的從公共食堂領回5斤豬肉,另加一個2斤多重的豬肚子(司徒無病不假外出,生產隊按規定未給安排過節肉)。豬肉本是農家產物,然如今的人民公社社員卻是“久違”再“久違”。至於李家家的兒女們遭遇更慘,差點兒認不得什麼是豬肉……這一回大開眼界,姐弟兩蹦蹦跳跳、樂滋滋地回到家裏,將豬肉豬肚送到母親身前。女兒畢竟人小,難通禮數,拉著母親雙手就說“我要吃肉”,母親苦笑著,連說“吃肉,吃肉”。當天中午,母親為每個兒女從食堂領回3兩白米飯,配上自炒的二兩精豬肉,全家人過了個做夢都想不到的中秋節。母親巧於家務,善於安排,將肥肉全部煎成溶油,炒菜時用棉絮團子粘一點點塗鍋,細水長流堅持了半年。那年月,經濟形勢一落千丈,人們自覺地降低了生活標準,社員們企求的已不是大魚大肉,而是五穀粗糧,甚至是瓜藤葉菜。母親坐月,不能出工,隊裏隻能安排基本口糧。父親司徒無病,還是半個月前的那個晚上現身祠堂,交待母親“照現樣子過日子”,後就離家外出,不知去向,生產隊已對他個人做出“停糧處理”,沒有殃及全家實乃萬幸!1958年,穀米如糠,至1959年秋冬則穀米如金,單位和學校開展“一天少吃一兩米,我為社會做貢獻”活動,生產隊糧食自然供不應求。母子五口,人多勞少,糧食標準不及人家,一天隻能吃兩頓飯,一斤米一餐,無論如何都是吃不飽。每餐飯後,不是這個敲碗筷,就是那個喊“冒飽”。眼看著嗷嗷待哺的眾兒女,母親猶如一口吞下25隻老鼠——隻覺百爪抓心!崽崽女女都是母親的心頭肉,母親承受著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折磨。……

晚秋時節,雖說穀粒如金,然田邊地頭被生產隊遺落的果實不少,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俯拾即是。可是生產隊早已訂下隊規民約,即使是撿半截紅茹、摘一片菜葉都是嚴禁,還定性為挖社會主義牆腳,是搞資本主義,輕則“卜缽”(即扣下飯菜),重則還要挨鬥遊街。那些可以飽肚的好東西,寧肯肥土,不準肥人。李家家百般無奈,隻得如此這般地囑咐改莊柏青,叫他倆避開生產隊幹部耳目,三天兩頭去種過蔬菜雜糧的田邊地頭“打點遊擊”,悄悄地摘取那些落葉藤蔓和即將肥土的茹根菜蔸。有時候怕被別人發覺,兒女們心靈手巧,就將能吃的東西捆進柴草中,甚至藏進衣兜裏。有一回,姐弟的行動被生產隊“守秋”人員發覺,好在是個遠房伯叔。那人見李家家子女如此命苦,頓生惻隱之心,不僅沒有舉報,還若無其事地將他們帶回家中,並叮囑李家家要“小心在意”。李家家憂中見喜,便緊抱著幼兒司徒高喃喃地說:“我兒八字命大,自有好心人幫忙……”在坐“月子”的三十天裏,李家家把主糧多讓給兒女,將無鹽無油同飼料無異的瓜果梗葉留給自己,她時時刻刻都在踐行“為了崽女”的人生宣言!

三十天“坐月”一晃即過,一時安寧的破祠堂裏,又陡然掀起軒然大波。司徒高滿月的第二天,一位地方幹部麵帶慍色闖進祠堂,象下軍令似地責成母親做好兩件大事:一是立即設法尋回自行外出的司徒無病,否則扣除全家基本口糧;二是即刻恢複上工出勤,不完成所定勞動日,口糧照扣不誤。

才過了些許平靜日子,又聞“惡耗”驚魂,李家家一時不知所措,地方幹部走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她思來想去,要完成勞動工日,這是本分,缺工罰糧理所當然;要找回司徒無病,雖說也是正理,可就難如上天找雷公。那時,人民公社如旭日東升,中國農民的希望有如朝陽噴薄而出,然司徒無病這類“編外社員”,就難有這般感受。司徒無病是生產隊的標準弱勢人:一無身高,二無體力,三無技術,四無“紅色”庇護,“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於是就成了生產隊苦活髒活的責任人。比如,打石灰這個苦差,就成為他無利可圖的“專利”。司徒無病生性懶散,有時也不管天高地厚,就以“外逃”方式避重就輕,以獲得一時的喘息之機。這次外出已近兩月,生產隊幹部幾乎忍無可忍,便向母親發出尋人警告。尋找司徒無病如大海撈針,四處求人放訊無果。地方幹部隨後幾次上門催陣,再次發出“要卜全家人的飯缽”(即食堂停止供飯)的最後“通諜”。李家家不是不知,因為無故曠工太久,好幾名貧下中農都受過“卜缽”之苦,她李家家哪能獲得“豁免”呢?一天中午,生產隊公共食堂照常敲鍾,社員們從四麵八方湧向食堂。坐月子那段時間,多是大女兒去食堂領飯。這一天,李家家心事重重,拿起菜飯籃子就惴惴不安地走出家門。過去,她常來常往,並不經意,這一回心情沉重,不想看的也看進了眼裏。她帶著柏青走進食堂,那麼熟悉的房子,那麼多熟悉的麵孔,隻有堂屋裏缺腳少胳膊的桌椅板凳顯得有點生疏。這時,眾社員亂哄哄地排成兩列縱隊,守住發放窗口嚴陣以待。然而,孩子們卻沒有耐心了,這個喊爹,那個叫娘,這個喊飯,那個叫菜,個中滋味李家家隻能意會,豈能言傳!排擠在窗口前邊的,自然先領到飯菜,可無一人在食堂享用。大家端著那些救命的東西,匆匆忙忙地順著來路急奔回家,或惦念著不便行走的老人,或牽掛著嗷嗷待哺的兒孫。說句實在話,那時候除了隊長和會計,可能沒有半個人會說“公共食堂好”!一位偉大的老人,曾經最先說過這句話。後來,在鐵的事實麵前,老人家不再雄辯了,又為公共食堂流過悔恨的淚水,也算是為“公共食堂好”的呐喊付出了沉重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