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〇年冬。嵊縣的“喻世社”戲班,有一次在新昌某山村演出,為了打開局麵,頭夜演出了拿手戲《琵琶記》。演員陣容強,樂隊配得好,觀眾看得津津有味,台下靜得鴉雀無聲。藝人們都暗自慶幸頭一炮總算打響了。但在散場時,真像冷灰裏突然爆出個火炮來,一個架著金絲邊眼鏡、穿著學生裝的後生,高聲大喊:“夜裏的戲演得勿對,戲價至少要減一半!”接著,有廿多個小夥子隨聲附和。觀眾們卻不屑一顧地邊散邊說:“哼!到城裏上了三年洋學堂,變成了‘狗熊眼’,偏要雞蛋裏挑骨頭啦!”
班主張阿寶聽說是當地鄉長的兒子石小寶帶頭鬧事,忙過來打招呼,並請他們到後台去坐下來談談。小寶將金絲邊眼鏡微微一托,鼻子裏“哼哼”兩聲:“我問你,演戲要不要像真?”張阿寶忙說:“當然要像真。哪裏演得不好,望先生多多包涵,多多指教。”小寶嘿嘿一笑:“那麼蔡伯喈家連遭災荒,趙五娘為養活公婆,被迫剪發、賣發時,為啥扮趙五娘的這個戲子[1]還戴著金耳環呢?既然有金耳環可戴,那何必剪發、賣發呢?這難道會是真的?這不是明明在欺騙伢山裏人看不懂!減一半戲價還算便宜你們呢!”同來的一些小夥子也都喊著非減戲價不可。張阿寶一麵遞煙賠禮,一麵耐心解釋:“這一點是我們疏忽了,今後要改,請您多多原諒。不過,做戲和生活總有區別,我們有這樣幾句行話: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百萬雄兵,風雨雷電聽我令,山川屋宇我設定。揚鞭能代馬馳騁,舞槳仿佛水劃行,一年半載瞬間過,對麵講話不聞聲。即使是討飯佬,舞台上著的衣裳總要比實際的討飯佬好嘛!”突然“乒”的一聲,小寶將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下:“哼!混賬!還要強詞奪理,照你這麼說,難怪伢鄉下人講‘戲文戲,放狗屁’!好,我歸去對爹講,今夜的戲價就是照一半付。不服,盡管去告,反正儂天裏翻筋鬥總要落到地裏來的。除非將這個戲子的金耳環摘去,否則,決不罷休!”張阿寶見小寶蠻不講理,仗勢欺人,氣得麵色鐵青,但“在人屋簷下,怎能不低頭”,隻得忍氣吞聲地說:“不,不能這樣。對不起!請石先生息怒,有話好說嘛!”小寶把眼一瞪:“好!你既然也說那個戲子賣發時戴金耳環不對。為了教訓她,給她個記性,快,你們就把她的金耳環摘去再說!”話聲一落,這批家夥一窩蜂地衝向後台,搶去了那位女演員的金耳環,還毛手毛腳地推倒四五個前來解勸的女演員。張阿寶想:為了這一點小事,何必大動幹戈?石小寶這樣鬧,是不是銅鈴打鼓——另外有音(因)呢?
事後,那位女演員連哭帶訴地講了此事的前因後果,張阿寶才恍然大悟。原來日場時,這位演員空場,曾獨自到村外關帝廟去玩,遊到後殿時,無意中碰上了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人。這個人一碰麵就像餓狗看到肉包子,四隻眼睛盯牢她臉孔轉,油腔滑調地問這問那。她感到惡心,就匆匆離開。誰知這人像哈巴狗似的緊緊跟來,自我介紹:“我是鄉長的兒子,剛從縣高中畢業歸來,如今,還沒有意中人……”邊說邊動手動腳地纏個不休,氣得她將他猛地一推。恰巧旁邊有個小水坑,那人跌了個狗吃屎,濺了一身泥漿,連那副金絲邊眼鏡也跌落在地,像瞎子似的伸手亂摸。她乘機逃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