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幹校風雲(2 / 3)

大爺不知道從哪兒拿來了一把鐵鍬,很快就把鐵鍬送到了華龍手裏,華龍感激地握住了大爺的手。

華龍背著老市長走了,圍觀的人群自動散了。

李子君不僅身材很高,體重也不輕,加上人死後身體僵硬,瘦瘦的華龍背著李子君走路確實很辛苦,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他沿著河邊走出了很遠,才找到了一塊背山麵水的地方,“就在這裏吧,老市長。”華龍自言自語地說。

他將老市長放在了地上,找到了一棵樹,在這棵樹上做了個記號,以便以後能找到這個地方。

做好記號後,華龍開始挖坑。

這裏的土質很鬆軟,華龍沒費太大的力氣,就挖出了一個墳坑。他將老市長的臉擦幹淨,又將他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遍,才把老市長的屍體挪進墳墓裏。華龍不想直接將黃土埋在老市長的臉上,他找來了一些鬆枝還有一些落葉,蓋在了老市長的臉上和身上,然後,才開始往老市長的臉上和身上輕輕地覆蓋著那些鬆軟的黃土。

一層,又一層,華龍揮舞著鐵鍬默默地將土蓋在了老市長的身上。當最後一鍬土埋完了的時候,華龍疲憊地坐在了地上。

“老市長,我能做的隻有這些,以後我會再來拜祭您的,您安息吧!”

天已經黑下來了,華龍在老市長的墓地前三次鞠躬後,默默地離開了這裏,朝著利民市的方向走去。

沒過多久,“武鬥”終於結束了。然而,“武鬥”的結束,並沒能讓人們回到平靜的生活中。每一個人的命運在“武鬥”之後又發生了其他的轉變。這些轉變,是人們始料不及的,這當中,不僅洪爺、華龍,就連張天毅和閔紅也未能幸免。

閔紅隨張天毅被下放的那天,華龍和高敏去給他們送行。

“姑姑、姑父,你們可千萬要注意身體啊!”高敏拉著閔紅的手囑咐著。

“你放心吧,小敏,我們的身體好著呢!你可要把華龍和家都照顧好。”

“放心吧,姑姑,我會的。”高敏說。

“華龍,你自己也要當心,我們這些老家夥走了,說不定對你們怎麼樣呢?處處要當心才是。”張天毅說。

“沒問題的。我不怕。‘武鬥’已經過去了,再怎麼折騰也無非是去參加勞動什麼的,這些我都不在乎。”華龍滿不在乎地說。

“是啊,‘武鬥’都結束了,也沒有什麼可折騰的,不過,折騰的時間要是太長了,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種折磨啊!”張天毅唉聲歎氣。

“行了,我們該走了。小敏、華龍,你們兩個回去吧!孩子在家該鬧了。”閔紅拎起裝著洗臉盤的網兜,上了車子。

送走了張天毅夫婦,華龍和高敏的心情很沉重。在這個城市裏,一直被他們視為親人的閔紅夫婦也終於離開了這裏。他們不知道,下一個會是誰跟他們告別呢?

1968年9月。

“武鬥”結束後,賈明回來了。

雖然同在一個家屬院,華龍和賈明卻不常碰麵。

這天早晨,兩個人居然在院子裏遇上了。華龍還是那樣大度,畢竟賈明跟他是同學,他想勸勸賈明,如果繼續在造反這條路上走下去,將來是會吃虧的。

賈明看到華龍,是不屑一顧的神情。他現在已經控製了公安局,加上幫助臨市的造反派鬧革命,已經取得了不小的成果,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跟在郎大中後麵被人忽視的賈明了。所以,有些人一旦得勢,就會出現軟肋,那就是洋洋自得的神氣會立即流露出來,這樣的結果,勢必會使自己的人生在高潮過後出現低落,眼前的賈明就屬於這一種。

華龍主動跟賈明說話:“賈明,洪爺是好人,這個你心裏清楚。如果你對我有意見,我們可以交流,但是,你對洪爺有點過分。”

“怎麼處理洪爺我自有分寸,你還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賈明說完揚長而去。

華龍站在原地,看著賈明的背影,氣得嘟囔一句:“真是不可救藥!”

華龍沒有想到,因為堅持辦案,為四類分子洗清了自殺的嫌疑,這件事卻被賈明等人重新提起,說他在辦案中同情四類分子,給華龍硬加上了一條罪狀。尤其在“武鬥”過程中,華龍奮不顧身地保護洪爺等當權派,還公然與賈明作對,將洪爺從火車上搶了下來,隱藏了十多天,致使造反派缺少了一個揪鬥的對象,這些,賈明不僅是要和洪爺算賬的,更要跟華龍算賬。

華龍最後的定性是同情四類分子並保護當權派,和洪爺一起即將被送到桑原“五七”幹校勞動改造。

利民火車站的站台上,華龍來不及和妻女告別,就被賈明推到了車上。

洪雲正在跟小夥伴們玩耍,一個小夥伴跑來告訴洪雲:“你還在這裏玩呢?你爸被人給帶車站去了。”

“什麼?“武鬥”不是結束了嗎?怎麼還抓我爸?”洪雲驚訝地問。

“我們哪知道啊?我爸都跟我說好幾次了,不讓我跟你玩。”小夥伴有點憂慮地說。

“那你還跟我玩?你爸懂個屁!”洪雲說完,撒腿就往車站跑。

他剛上站台,遠遠地就看見了賈明將洪爺推上了火車,等洪雲跑近的時候,洪爺已經進了火車車廂,洪雲在外麵看不見了。聰明的洪雲扒著車窗,從一節車廂走到另一節車廂,終於在走到第七節車廂的時候,看到了洪爺和華龍。

洪雲喊著:“爸爸,你什麼時候回來?”

洪爺眼含著熱淚,跟洪雲擺手:“快回去吧,孩子,照顧好你奶奶。”

洪雲答應著,對華龍說:“華叔叔,你保護我爸。”

華龍點點頭:“小雲,你放心吧!對了,告訴你華嬸,我去幹校了。”

洪雲還想說什麼,被維持秩序的人一把推開了。他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於是,轉身就朝站台外麵跑。

當洪雲跑到華龍家的時候,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小雲,你怎麼來了?怎麼累成這樣?”高敏看著大口喘氣的洪雲問。

“我華叔叔讓我告訴您,他去幹校了。”洪雲靠在華龍家的門上說。

“什麼?去幹校了?他現在在哪裏?”高敏急切地問。

“他們現在在火車站,我爸爸也被他們送上火車了。”洪雲說著,眼淚就要流下來。

“孩子們,快,跟我去見你們的爸爸!”高敏說著,從床上抱起了華文,華劍自己穿上鞋子,跟著高敏往外跑。

已經是秋天了,外麵有些涼意。高敏也顧不上這些,抱著孩子在街上奔跑,她希望早一點看到華龍。

當高敏帶著孩子感到車站的時候,火車剛剛啟動,高敏一個車窗一個車窗地尋找華龍,無奈,火車啟動後,速度越來越快,高敏沒能看到華龍。

雖然火車開走了,可是高敏仍然一隻手抱著華文,另一隻手牽著華劍沿著鐵軌向前跑,幾次都差點跌倒在地上。高敏默默地流淚,孩子們也哭著,實在跑不動了,高敏才停下來,娘仨兒目送著華龍乘坐的火車遠去。

“華嬸,回家去吧!”洪雲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了過來,看著頹喪地坐在地上的高敏,勸慰著說。

“小雲,你爸和你華叔叔說沒說什麼時候回來?”高敏問洪雲。

“都沒說。不過,我看到賈叔叔把他們推上了車。”洪雲說。

“又是賈明!這個混蛋!”高敏氣得直罵。

華劍抬起頭問高敏,“媽媽,你說誰是混蛋?”

“媽媽在說一個壞人是混蛋。孩子們,走吧,我們回家去。小雲,你也回家吧,華嬸謝謝你!”高敏再次抱起了華文,牽著華劍。

“華嬸我走了。”洪雲很有禮貌地對高敏說完,又跟華劍和華文說:“妹妹再見!”

高敏叮囑道:“小雲,你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洪雲答應著,跑遠了。

回到家裏,高敏仍然沉浸在華龍被送去幹校的悲傷中,她想衝出去找賈明,可是她知道這會兒賈明根本就沒在家。

“等他回來,一定要為華龍討個公道。”高敏暗暗地想。

可是眼前,自己要照顧好兩個孩子,隻有這樣,華龍才能放心地在幹校勞動。

華龍走後一直沒有音訊,高敏幾次要去問問賈明,可是賈明總是躲著高敏,在院子裏根本就看不到賈明的身影。

高敏因為操勞,又因為華龍著急上火,身體的抵抗力越來越差,作為醫生,她根據症狀知道自己得了結核性腹膜炎,但是還不能確定。沒過幾天,高敏的肚子開始腫了起來,她覺得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於是,將孩子放到了好心的孫巍家,高敏去了利民市醫院。

檢查的結果,沒出高敏所料,確實是結核性腹膜炎,而且腹腔積水,肚子腫得很大,不得不住院治療。聽了醫生的建議,高敏發愁了,自己住院了,兩個孩子怎麼辦?無論如何不能把孩子放在孫巍家,一天兩天還可以,誰知道自己能住到什麼時候呢?高敏愁眉苦臉地從醫院來到孫巍家接孩子的時候,孫巍擔心地問:“怎麼樣?醫生怎麼說?”

“跟我自己判斷的一樣,結核性腹膜炎,伴有積水。”高敏回答。

“這麼嚴重?那你打算怎麼辦?”孫巍著急地問。

“醫生讓我住院治療,可是,我如果住院了,兩個孩子怎麼辦呢?”

“那還不好辦哪!放我家吧!我保證把兩個孩子帶好!”孫巍跟高敏保證說。

“不行啊,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除了腹腔積水,還有腸子粘連的症狀,我自己都說不準什麼時候才能治好呢!”高敏擔憂地說。

“沒關係,隻要能治好你的病,孩子在我這裏待多長時間都行。”孫巍誠懇地說。

“我怎麼能總給你添麻煩呢!再說,華龍被送去幹校勞動,我們一家都屬於有問題的人家,你幫我帶孩子也會受到牽連的,我不能那麼做。”高敏說。

“大家都是鄰居住著,我才不怕受什麼牽連呢!大不了回農村種地去,還能把我怎麼樣?”孫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你回農村種地了,那孩子們怎麼辦?他們是要上學的。”高敏說。

“高敏,你怎麼糊塗了,從大串聯以後學校哪還有上課的,不都在那兒停課鬧革命呢嗎?我家孩子都在家待半年了。”

“也是啊,我原來為了從農村出來拚命地學習,考上了大學,可是沒想到,到了今天,我卻連個工作都沒保住,現在又不提倡學習了,停課鬧革命,你說一群學生,能鬧騰出什麼來呢?”高敏說著有些激動。

“你可別到外麵說啊,現在抓言論抓得緊,你跟我不一樣,我就是一個農民,我誰也不怕,你是知識分子,人家可都盯著你呢!”

“孫姐,你說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頭呢?”高敏說著,眼淚滴落下來,兩個孩子看到媽媽在哭,急忙過來一個人拉住了高敏的一隻手。

華文奶聲奶氣地說:“媽媽不哭。”

“高敏,別這樣,看把孩子嚇著了。”孫巍勸著。

“孫姐,我們回去了。謝謝你!”高敏深為孫巍的幫助而感動,能在這樣的時刻,伸出友誼之手是多麼的難能可貴啊!

高敏帶著華劍和華文回到家裏,她左思右想還是沒有辦法,終於決定,將兩個女兒送回自己的老家,交給仍然在叔叔家的高茹照顧。如果叔叔家的表弟和表妹能有時間,也許會幫忙照看一下呢!高敏這樣想著的時候,用淚眼看著兩個女兒,不由一陣陣心疼,這麼小的孩子,卻要忍受和父母分離的痛苦,她有些心酸地將兩個女兒的小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因為浮腫,高敏走路已經很吃力了。沒有辦法,她想到了張忠和楊柳川,孫巍看著高敏走路吃力的樣子,她帶著孩子去公安局找張忠和楊柳川,可是,他們兩個都在郊區辦案,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孫巍在公安局找不到人,又跑到公安局後院的消防隊駐地,找到了消防隊長,讓他幫助一下公安局華龍的家屬。

隊長了解了高敏的情況後,派出一名戰士來幫高敏。

“大姐,隊長派我過來,您有事就跟我說。”小戰士很親切地說。

“幫我把兩個孩子送到利民河渡口吧!我找堂弟到對麵接孩子。”

“好,您放心吧!”戰士說完,回去借隊長的自行車。

小戰士返回來的時候,高敏已經把兩個孩子的衣物用包袱皮包了一個大包,正在等他。

高敏已經告訴兩個孩子,叔叔要帶他們去找小姨高茹,兩個孩子不明真相,高興地坐上了小戰士的自行車。華文坐在自行車前麵的橫梁上,華劍坐在了自行車的後座上,車把上掛著裝衣物的大包。

小戰士騎著自行車帶著兩個孩子走出家屬院的時候,高敏淚眼朦朧地跟兩個孩子道別,孩子們不停地揮舞著小手,直到遠離了高敏的視線。

1968年11月。

已是初冬的季節,樹上的葉子紛紛落下,路邊的樹幹光禿禿的,季節輪回,冬天就要來臨。小戰士騎著自行車,行駛在去渡口的路上。渡口離利民市二十裏路,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天空中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因天氣漸冷的原因,小雨不等落下,已經形成了小米粒般的顆粒,這些小顆粒隨著秋末初冬凜冽的北風打在臉上,讓人感到冰冷並有些許的疼痛。

在這樣的季節裏,孩子們大多是不出門的,他們或是圍在父母的身旁,吃著熱乎乎的飯菜;或是圍在爺爺奶奶或者姥姥姥爺的身邊,聽他們講那些古老的故事。可是華劍和華文,卻在這樣的天氣,在這樣的一個無人願意外出的天氣裏,在路人稀少的地方,坐著消防戰士的自行車上向著利民河渡口的方向而去。

雖然兩個孩子已經穿了很多衣服,然而在這樣的天氣裏,她們已經坐了二十裏路的自行車,怎麼能不冷呢?況且小姐妹是第一次離開家,離開她們親愛的媽,華文坐在自行車的橫梁上,哭喊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啊!啊!啊!”

華劍坐在自行車的後麵,雖然淚水成串地滴落,卻沒哭出聲音來,她偷偷地用棉襖袖子把淚水擦掉。華劍已經懂事,她知道媽媽高敏生病了,要去醫院;爸爸華龍去幹校勞動了。但是她卻不明白,爸爸為什麼要去幹校勞動?為什麼不回來和她們姐妹在一起?為什麼不去醫院照顧孤苦無助的媽媽?

在華劍幼小的心裏,現在已經裝滿了心事,尤其這次與母親離別的情景,給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記。華劍不能忘記,臨走的時候,媽媽囑咐她:“照顧好妹妹,別欺負她,在親戚家裏,一定要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