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幹校風雲(3 / 3)

利民河渡口到了,一隻平麵的大木船正被一隻汽船拖著朝河岸方向駛來。

小戰士把自行車停在了河邊,摘下了車把上掛著的大包,手裏牽著兩個孩子站在河岸邊等著大木船。

木船停穩了,消防戰士把兩個孩子送上了船。他跟船工交代一番後,對華劍說:“照顧好妹妹,叔叔該回去了。”然後,走下了木船。

等人和車上滿之後,木船一點一點地開始移動,漸漸地駛離了河岸。

華劍和華文站在船上,看著岸上的消防戰士叔叔在向她們揮手,她們也學著小戰士的樣子,舉起小手在空中舞動。木船漸行漸遠,戰士回轉身騎上自行車走了。華劍緊緊地拉著華文的手,眼巴巴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她的心裏多想讓這位叔叔再把她們帶回到媽媽的身邊啊!

木船終於靠了南岸,高敏的堂弟高大生趕了一輛毛驢車來接華劍和華文,見到小姐妹,他問華劍:“華劍,你還認識我嗎?”

“認識,你是舅舅。”高大生每次進城都來看望高敏,華劍認識他。

“好孩子,冷了吧,來,快上車。”高大生一邊說著,一邊把兩姐妹逐一抱上了車。

“坐穩了,舅舅可要帶你們回家嘍!”高大生坐在車前邊,揮著鞭子,喊道:“駕!”小驢拉著車,朝著利民河南岸的村子駛去。

高茹現在已經找了男朋友,是鄰村走出去的一名軍官,部隊離利民市二百多公裏,高茹這幾天去了部隊看望男朋友,還沒回來。高敏跟高茹沒聯係上,隻好讓人捎信給叔叔家的堂弟大生來接兩個孩子。

驢車拉著快要凍僵了的兩姐妹,走了二十裏路,終於來到了高敏的叔叔家。高敏的叔叔和嬸嬸在屋子裏看到大生趕著驢車進了院子,急忙從屋子裏出來接華劍和華文。

嬸嬸雖然刀子嘴卻是豆腐心。她也很可憐高敏的兩個女兒,孩子們一下車,嬸嬸就嘟囔著:“這都是造的什麼孽啊!這麼點的孩子生生地跟父母分開了。”

叔叔說:“你就別多說了,快幫忙把孩子們接屋裏來吧!外麵挺冷的。”

村裏的鄉親們聽說城裏的孩子來了,都跑來看她們;還有許多和兩姐妹年齡差不多的孩子也湊上來,學著大人的樣子問兩姐妹:“冷嗎?明天我們一起玩好嗎?”

農村孩子的熱情,讓華劍和華文立即沒有了生疏感,華文奶聲奶氣地回答:“好啊,現在就玩吧!”

就這樣,姐妹兩個在高敏的叔叔家住了下來,在農村開始了她們的童年生活。

1969年4月。

自從華劍華文去了高敏的老家後,高敏一直在醫院住院。為了省下治病的費用,她處處節儉,醫院的一頓飯錢和一支消炎針的價錢差不多,高敏舍不得在醫院吃飯,她要省下錢治病。

浮腫剛見消失,她就強撐著自己,偷偷從醫院跑出來回家找吃的。可是,自從孩子們走後,家裏什麼都沒買過,她隻找到了一小碗玉米麵。玉米麵拿到醫院怎麼吃呢?如果用這些麵貼餅子隻能貼出來兩三個小餅子,吃不了多久就沒了。於是,高敏想了個辦法。

她用小爐子生火,將玉米麵放在鍋裏炒熟,盛出來放進了一個罐頭瓶子裏,然後帶回了醫院。雖然隻是一碗炒麵,卻可以吃上兩三天了。餓了的時候,她用醫院的開水衝一匙炒麵,一匙炒麵可以衝半碗,一天喝兩碗不讓自己餓得心慌,高敏就知足了。

炒麵吃到第三天的時候,高敏不去打飯的事讓護士唐豔發現了。

“哎,高敏,我怎麼總不見你打飯呢!”唐豔在查房的時候問。

“我不習慣吃醫院的飯菜。”高敏說。

“她是節約呢!這幾天她一直在喝炒麵。”同屋的大媽插話說。

“這可不行,你本身有病,身體就虛弱,再沒有營養,你這病不是白治了嗎?”唐豔嚴肅地說。

“沒關係的。”高敏覺得自己很窘迫,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什麼沒關係?再這樣可不行,你家裏人呢?怎麼一直沒見有家人來呢?”唐豔又問。

“她家裏人被送去幹校勞動了。”大媽跟高敏在一起住久了,了解了高敏的一些情況。

“原來是這樣。”唐豔恍然大悟。

當唐豔了解到高敏家的情況後,第二天早晨來醫院的時候,她直奔高敏的病房。

“高敏,給,把這些東西吃了,以後不許再餓著自己了。”唐豔說著,把自己手裏拎著的一個飯盒放到了高敏床頭的小櫃子上。

“唐護士,這怎麼行呢?”高敏推辭著。

“有什麼不行的。快點吃了,你要是不吃,我可生氣了。”唐豔說著走了出去。

同屋的大媽說:“孩子,你就吃了吧!這是唐護士的一片心意。”

高敏打開了飯盒,裏麵有一個饅頭、半盒米飯,還有雞蛋炒蔥和一塊芥菜鹹菜。她一邊吃,一邊流淚,有感動,也有辛酸。

桑原“五七”幹校位於桑原縣張家村西,離村子大約十裏地左右,解放前這裏就是一片荒地,雜草叢生,附近都是亂墳崗子,沒有人煙。

利民市在辦“五七”幹校的時候,將地址選在了這裏。這樣的地點有幾個優勢,一是離市內比較遠,可以杜絕這些被改造對象心生雜念,總想回市內圖安樂的想法;二是這裏比較荒蕪,利於被改造對象進行勞動改造。事實也確實如此。

華龍他們來到這裏的時候,這裏隻有一排類似華龍以前住過的像部隊雞舍那樣的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房子很陳舊,窗戶框上掛滿了蜘蛛網,每扇窗戶上都沒有玻璃,風吹過,蜘蛛網在窗子上飄來飄去,如果在夜晚,難免讓人聯想到幽靈再現。

華龍他們是第一批來到這裏的被改造對象,理所當然地承擔起了打掃衛生的任務。像華龍這樣的年輕人還能適應這樣的環境,那些老幹部們因為被折騰了這麼久,身體狀況明顯下降,他們站在那裏,即使什麼也不做,都在不時地咳喘著。當賈明等監管者讓他們投入勞動的時候,那些灰塵鑽進嗓子裏,這些老幹部更是難受得憋紅了臉,不斷地咳嗽起來。

“老同誌先歇一會兒,等我們打掃一會兒大夥兒輪班吧!”洪爺主動說。

“那不行,你們都是來改造的,不是來享受的。”賈明不同意。

“他們是勞動改造來的,不是來服刑的,你還有點人性沒有?”洪爺問。

“反正是來勞動的,就都要幹活。啥時候不改造了,才可以歇著的。”賈明在狡辯。

“行,賈明,你小子行。”洪爺氣得臉都青了。

無奈,那些老幹部也跟著一起勞動,但是,趁著賈明不注意的時候,洪爺和華龍就勸他們歇一會兒,不要沒等改造好呢,卻把自己的一把老骨頭交待在這裏了。

華龍他們將幹校的房子整理得有點模樣了,漏風的窗子也被堵上了,風吹不到,雨淋不著,他們很知足。來到幹校勞動改造,比被造反派揪鬥要好得多了。

華龍在幹校邊勞動邊學習,白天要開荒翻地,每人每天都有任務,完成任務的可以回幹校,不能完成任務的不僅要把當天的活幹完,晚上還要被批判。這個星期,已經召開了三個人的路線分析會。賈明隨時掌握著他們的思想動態,這些老幹部心裏有怨氣,可是不能發作。因為發作的結果,賈明會盯著不放。這樣的情況反複發生幾次後,老幹部們充分認識到,在幹校改造的過程中,心理的壓力遠遠超過了勞動的強度。好在這些老幹部們都經曆過戰爭年代,當年那麼艱苦的條件下,都能克服困難,堅持到解放,眼前這些苦難,他們也就不在意了。

華龍是這次來幹校勞動改造的幹部中最年輕的一個。他和那些被改造對象一樣,白天勞動,晚上開會,每次開路線鬥爭分析會,華龍都不主動發言,為此他沒少挨賈明的批評。“華龍,你怎麼回事?開會發言你從來都不主動?你思想有問題。”

華龍說:“賈明,你就別難為我了。我來這裏就是勞動改造的,我需要有個學習的過程,如果我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悟透了,哪能被你監管呢?”

“華龍,我這是組織上派來的,可不是我申請的。我要對你們負責,你們早點改造好了,可以早點回家嘛!”賈明說。

“我們什麼時候能改造好?以什麼標準來改造?你有具體的說法嗎?如果把這些都弄明白了,我們就會更加深刻地認識到自身的問題,知道從哪個方麵改造效果才最好。”華龍質問道。

“我不管什麼標準不標準,總之你們隻有改造好了,才能走出桑原‘五七’幹校的大門。”賈明有些激動地揮舞著胳膊,不等華龍回話,轉身走出了華龍他們住的屋子。

洪爺從外麵走進來拍著華龍的肩膀,說:“好樣的!”

在每日的辛勤勞作中,這些接受改造的幹部們以苦為樂,在勞動之餘盡量讓自己的心胸開闊起來。然而,很差的夥食、高強度的勞動讓很多人不斷地生病。

早晨起來的時候,洪爺看著華龍的眼睛問:“你眼睛怎麼了?”

“沒怎麼呀?”華龍沒感覺自己的眼睛有什麼不適。

“你的眼睛發黃,好像是什麼症狀”洪爺沉思著說。

“是嗎?我隻是覺得渾身沒勁,特別累,特別乏。”華龍有些疲憊地說。

“我們一起來勞動的人裏,有個衛生局的幹部,原來是醫生,一會兒下地勞動的時候,我想辦法找他給你看看。”洪爺說。

吃過早飯,幹校學員們一起排隊去勞動,洪爺一眼看到了他對華龍說的曾經的那位醫生,現在的衛生局當權派王寬。

“王寬,你等一下。”洪爺緊走幾步跟上了王寬。

“洪爺?找我有事?”王寬停下腳步警覺地問。

“我們隊的華龍眼睛有些發黃,你能給看看嗎?”洪爺環顧四周問。

“不好吧,我已經離開醫院好幾年了,讓別人知道了不好。”王寬謹慎地說。

“不好個屁!你當過醫生,就應該給別人看病。”洪爺著急了。

“洪爺,你是不知道,我們衛生係統拿我當典型鬥我,要是我在這裏還給人看病,讓人知道還不鬥死我啊!”王寬憂慮地說。

“別怕,你就給看一眼,我也不給你宣傳出去。如果華龍真的有病,我們就想辦法讓他治病,不能把病給耽誤了。”洪爺保證著。

“行,你快讓那人跟我一起走。”王寬擔心跟洪爺說話時間長,讓別人看出破綻來。

“華龍,過來。”洪爺將華龍喊了過來。

王寬一邊往前走,一邊看著身邊的華龍。他回頭看著後麵的洪爺,洪爺知道王寬有話要跟他說,又走到王寬身邊,問:“怎麼樣?”

“華龍的眼睛沒毛病,是有黃疸。”王寬說。

“黃疸?黃疸是什麼東西?”洪爺不解地問。

“黃疸是一種病,一般得了肝炎的時候容易出現這樣的症狀,也就是說,黃疸型肝炎就是這樣的。但是具體診斷,要經過化驗和儀器檢查。”

“很嚴重嗎?”洪爺擔憂地問。

“如果不及時治療發展下去會很嚴重,而且這樣的環境也不利於治病。我一看到他的樣子就知道他長期營養不良。”王寬分析著。

聽了王寬的話,華龍的心也是一沉。難怪自己每天都沒有精氣神,原來是病鬧的。也不知道家裏的情況怎麼樣了?這一刻,華龍沒想自己的病能怎麼樣,而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高敏和他們的兩個女兒。

洪爺將華龍生病的事跟賈明說了。他要求賈明派人護送華龍回市裏看病。

“他有什麼病?我怎麼沒看出來?”賈明問。

“你要是醫生你早就看出來了。”洪爺接話道。

“他是不安心改造,你們別跟著瞎起哄。”賈明有些激動。

洪爺見賈明無動於衷,於是,跟幾位老幹部研究了一個新的行動。

第二天早晨,賈明過來的時候,見到院子裏靜悄悄的。

“今天怎麼走這麼早?”他有些驚訝地推門走進了幹校的房子。

一條大炕上,所有的改造對象都蒙頭睡著,賈明走進來的時候,似乎誰都沒醒。

“怎麼還不起來?你們想怎麼樣?逃避改造?我告訴你們,沒門!”他有些歇斯底裏。

任憑賈明怎麼喊,誰都不起來。賈明走到洪爺躺著的大炕前,對洪爺說道:“又是你在這裏使壞吧?”

洪爺睜開眼睛,環顧一下四周,問:“是誰在我這裏胡說八道呢?”

“你……”賈明眼睛睜得溜圓,瞪著洪爺。

“我什麼我?少在我腦瓜頂這兒喊叫。”洪爺心平氣和地說。

“起來!吃飯!勞動去!”賈明喊著。

“我們都被華龍給傳染了,如果不把他送走,我們就不起來,也不吃飯,更不去勞動。”洪爺說。

“你們這是要造反啦!”賈明瞪著眼睛喊。

“賈明,你千萬別在那嚷嚷,我跟你說句實在的,我們得病了沒啥,我們本來就是被改造的對象,每天被你看管著,跟犯人似的,要是真得病死了還享受去了呢!可是你年紀輕輕的,還有大好前途呢!你可不能跟我們這些老人比。”洪爺趴在被窩裏,兩隻手托著下巴,眼睛看著賈明說。

“你說華龍真的有病?”賈明鄭重地問。

“騙你幹什麼啊!他的病真的會傳染,大家都害怕被傳染上!你呀,還是趕緊想辦法吧!要是幹校的人都被傳染上,上邊怪罪下來,你不是也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嗎?”洪爺軟硬兼施。

“洪爺你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賈明用手撓著後腦勺說。

在洪爺和幹校全體人員的努力下,賈明終於同意讓華龍回去。

華龍暫別戰友的那天早晨,王寬來給他送行。

“華龍,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就去找市醫院的唐豔,她是我妻子。”王寬說。

“謝謝您!如果有困難我會去找您的妻子的。”華龍想握住王寬的手,忽然想起自己的病,他又縮了回來。

洪爺將自己兜裏的一點錢都掏出來,遞給華龍,“拿著。”

“我不能要您的錢。”華龍說。

“你不要,我也沒地方花,留著在這兒下崽啊!”說著,硬塞到了華龍的衣兜裏。

華龍坐上了幹校的馬車,車子已經走出去很遠,他仍然依依不舍地回頭看著洪爺和王寬,朝著他們揮手,轉過頭去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眼眶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