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黃鶴樓頭意氣橫
船頭忽然傳來艄公的笑罵聲:“板馬日的,我說黃鶴樓,你說龜山頭!”
另一個聲音道:“嘖嘖,老拐收拾得好刮氣喲。搞麼斯撒,會二姐姐克?”
艄公道:“你小子盡會嚼嘰,粑粑掉到鍋裏頭,炒屎個雜!”
眾人走出一看,隻見江麵一條小船,漸行漸遠,濤聲裏一人嬉笑著道:“黃鶴樓上看翻船,打架好看克圍觀!”眾人聽得好笑,極目望去,不覺心胸大開。
羅霄山低首遠逝,眼前一片碧水長天。漢水躍入長江,激出浪花朵朵,化為上百湖泊。龜蛇二山挑起一橫山嶺,衝決巴山群峰,吞吐瀟湘雲水,形如飛龍臥波。龍身碼頭林立,貨物山積,十裏帆檣依市立,萬家燈火徹夜明。
這,就是湖廣行省省治武昌府。
昔年太祖攻克武昌,六子出生,開國後,這位六王爺便分封到此,號楚王。武昌因之重建城郭,大修王城,煌煌赫赫,堪比京師。時至如今,已是長江最大的水埠碼頭、楚中第一繁盛處。
四人棄舟登岸,正是正午時分。秋末冬初的陽光透過雲層,有些蒼白寒意,市集的熱鬧卻仍似七月流火。運送貨物的號子聲,文人吊古悼今的吟誦聲,商賈們的吆喝聲,勾欄瓦肆的絲竹聲和粉頭姑娘們的招呼聲混在一起,伴著滔滔江水,仿佛一幅連綴千年的畫卷逶迤鋪開,鉤沉著古今興衰。
冷無言思緒紛飛,不知想些什麼。忽然一陣響亮鑼聲傳來,街上人群湧動,淩雨然被擠得一個趔趄,險些跌倒,突然被一雙手扶住,卻是林楓。
淩雨然心中突突直跳,不敢看那雙溫和明亮的眼睛,渾渾噩噩地隨他挪到街口。林楓本是緊緊拉著她的衣袖,見她站穩,立刻避開三四拳遠。淩雨然見了,心中不覺輕歎:“其實他是個很好的人,隻是……”
隻是,一想起那晚之事,她便羞憤難當。
隻是,她先遇到的,是右頰上有一條紫紅疤痕的人。林楓再如何溫文爾雅、劍法出眾、相貌堂堂、前途不可限量,也不及那個語出輕佻、行事怪異、心狠手辣的任逍遙。
咣咣咣的鑼聲停下,人群總算安靜下來。敲鑼的是個紅衣紅褲的少女,十五六歲光景,紮著一對辮子,眼睛雖然明澈,麵上卻焦黃不堪,啞著嗓子喊道:“各位叔叔伯伯,嬸子大娘,看刮氣功夫哩!”
周圍的人都在笑。她的武昌話很不地道,一聽便知是外鄉人。圈子中央一個十歲光景的小男孩很是認真地脫了上衣褂子,單薄身子被風一吹,立刻泛起一層雞皮疙瘩。他吆喝幾聲,先耍一套拳,又將一截拇指粗細的草繩緊緊纏在胸前,打了一圈揖,再回到場中狠命跺了跺腳,運氣大吼,嘣地一聲,草繩便斷成了無數截。
圍觀的人疏疏落落地拍起了巴掌。
常年生活在大埠頭的人什麼沒見過,這種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橫練功夫根本不放在眼裏。若非見他是個孩子,說不定還要噓幾聲。
少女放下銅鑼,拿起一對花槍。小男孩紮了個四平八穩的馬步,運了口氣,喊聲“來”,少女提槍便刺。人群終於爆出一陣驚呼,卻見小男孩的胸口隻留下兩個白印。
掌聲雷動。
少女垂下頭,拿個布兜往人們麵前走去,輕聲說著“謝謝”。有人掏了銅板丟進去,有人轉身便走。淩雨然歎息一聲,捏起一塊碎銀子,卻見林楓也是如此,兩人不覺相視一笑。忽見三個官差闖進人群,劈手揪住小男孩和少女的脖領,罵道:“板馬日的!兩小屁嫩子,有板眼個雜,又在這裏做籠子!”另一個官差摸了摸少女的臉頰,笑道:“這條子稱透,賣撒子藝嘛。”
少女不敢說話,小男孩卻亂踢亂蹬地嚷道:“不許欺負我姐姐,你們幾個壞人,不許欺負我姐姐!”
“跟老子翻邪,呼你兩哈的。”官差抬起手來,劈劈啪啪抽了小男孩幾個嘴巴。小男孩的臉登時腫起老高,嘴角也流出了血。
少女尖叫道:“弟弟……”小男孩卻死不改口,大嚷道:“你們打我,老子長大了,一百倍打還你們!”
官差大怒,手一伸又要打,猛覺手腕劇痛,仿佛被鐵鉗子夾住,半絲動不得。
出手的是林楓:“欺負個孩子,不知羞。”
另兩個官差見了,丟開少女,上下打量著林楓,四隻眼睛商量一氣,其中一個便換了口官話道:“你這小子哪裏來的,擋著官爺辦差,苕吃哈脹麼!”說到最後,還是忍不住蹦句土話出來。另一個官差見林楓聽得糊塗,撿起地上兩隻花槍一掰,槍尖折斷。“哼,蠟做的。”又撿起幾截草繩,輕輕一拉,草繩斷成數截。“哼,早就割好的。”
周圍人見了,紛紛湧回搶自己的錢,場麵一時亂了。林楓麵上有些窘迫,隻得把手鬆開。他沒半分江湖經驗,哪想到這對姐弟竟是騙錢的。姐弟二人見事不妙,趁亂往人群裏鑽。三個差官身手夠快,一手拎回一個,罵道:“板馬日的,想溜?”
篤篤篤,拄杖聲自街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老拐原來在這裏晃晃,咿呀呀,鳥得不得了咯。”
林楓循聲一望,隻見街口多了一個花白胡子的老者,肩背佝僂,一身衣服破破爛爛,腳上穿的卻是嶄新的小牛皮靴,握拐的手上,居然還戴著三個黃澄澄的金戒指。這一身裝扮已經夠古怪,更古怪的是老者埋在頭發胡須後的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精光四射,黑白分明,毫無老態。林楓完全猜不出他的年紀。
三個官差見了他,態度立刻恭謙起來,拱手道:“喲,金老,您來了。”
老者眼睛斜斜地瞥了那對姐弟一眼,淡淡道:“老拐看不出這是我丐幫的人?”官差一愣,老者已一手拉起一個,揚長而去。三個官差歎了口氣,啐道:“個**養滴烏拉希老梆子,皮袢跑了,冇得山爬,隻跟咱們嚼肌,我信你的邪!呸!”一邊罵,一邊吆五喝六地走了。
林淩二人看得呆住,不知這個金老是丐幫何許人也,官差竟也讓他三分。冷無言和盛千帆自街對麵走來。冷無言道:“剛才那孩子耍的,的確是丐幫蓮花掌,隻是這金老麼,大概是個年輕人冒充的。”
林楓恍然道:“無怪我看他那雙眼睛,總覺得有些奇怪。這金老又是什麼人?”
冷無言淡淡道:“丐幫武昌分舵舵主。”
三人都小小吃了一驚。丐幫雖說勢大根深,到底不如九大派名正言順,為何官差似乎對這個武昌分舵舵主禮讓三分?
冷無言見他們不解,又道:“丐幫十二分舵,每個地方都不一樣。在武昌地界,不單官差對金老客氣,全城商戶都和他交情不淺。”三人聽得半懂不懂,卻見他神色一沉,道,“有人冒充他,少不得要去看看。”說著足下一動,已跟了上去。
三人立刻想到了蜜珀刀主,那個非男非女的易容高手。盛千帆道:“林兄,淩姑娘,你們先安頓下來,我與冷兄去看看。”說完匆匆追去,剩下林楓和淩雨然呆在街頭。
冷無言和盛千帆遠遠跟著那假冒的金老,見他身法儼然是丐幫中人,心中更奇。這人領著姐弟二人七拐八拐,穿街過巷,到了一條死胡同裏,撥開牆邊雜草,露出一個洞口,竟然手腳並用地鑽了進去,姐弟二人也如法炮製。冷盛兩人卻不想鑽這狗洞,對望一眼,便提氣縱身,攀上牆頭,向內一望,見是一間破落祠堂。
假冒金鬆的人坐在祠堂台階上,罵罵咧咧地道:“個**養滴,以為自個功夫學得蠻紮實!冒得本事跑,掉底子了吧?板馬日的!”
這人的聲音突然變得脆生生、火辣辣,竟是個女子。她一邊罵,一邊將假發扯掉,露出一頭亂糟糟的黑發,看上去不到二十,滿麵塵土,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得有些嚇人,嘴唇細細薄薄長長,笑的時候春暖花開,怒的時候朔風肅殺,竟是個女叫花。
冷盛二人的下巴幾乎砸到腳麵,怎麼也想不到,剛才那些汙言穢語,是出自一個女子口中。
小男孩撇著嘴道:“金爺教的功夫不好用。”
金爺?這女叫花居然叫金爺?
女叫花瞪了他一眼,道:“鬼款!你要麼樣?莫非老子呼你兩哈試試?”
少女連忙將弟弟拉到身後,怯生生地道:“金爺,這個月我倆幫你賺了不少錢了,你就,就放了我們吧。”
女叫花道:“湊夠十兩銀子,板馬日的,老子管你們哪裏克。錢呢?”
少女在懷裏摸索了一陣,道:“今天得了這個,總該夠了吧?”
她掌心裏,是一枚亮瑩瑩的玉佩。玉色明潤,一看便知是上等貨。女叫花眼睛一亮,一把攫住玉佩,摸了又摸,又在衣襟上使勁蹭了蹭,眼中閃過一絲喜色,突又沉下臉來道:“兩個苕貨,這是假的,不頂錢。”
少女眼圈一紅,噗通一聲跪下,道:“金爺饒了我們吧,我們再也不敢騙錢了,求你放我們滾出武昌吧,賣藝挨打的日子我們再也過不下去了。”
女叫花眯起眼睛道:“個**養滴,這就捱不住了?”姐弟倆連連點頭,就聽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偷玉的小賊果然藏在這裏。”女叫花一怔,飛快撕了一角衣襟,將玉佩裹好,拋上屋頂。
祠堂門口出現了兩個人,年紀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間,著黑長衫,蓄短髯。左邊一人不屑地道:“想不到堂堂丐幫武昌分舵,竟是個養賊的地方。”
女叫花轉了轉眼珠,冷笑道:“個**養滴,老兩個既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還大喇喇敢闖進來?”突然聲音一提,大喊道,“死拐子,一個個都板馬日的哪兒克了!”
隨著這聲喊,院子裏呼啦啦湧進一群乞丐,將兩人團團圍住。一人喊道:“你母媽,欺負我們老大,不識黑了!”又有人喊:“呼他兩哈的!”女叫花擺了擺手,大將軍般挺起腰道:“在下金小七,在這裏幫個閑。不知兩位是哪條道上的,怎麼稱呼,擅闖本幫分舵,意欲何為?”
竟是一口純正官話。
左邊那人道:“崆峒派邱海正。”
右邊那人道:“崆峒派左淵。”
冷盛二人一怔,俱都不解崆峒派的人怎會出現在這裏。金小七暗暗叫苦,表麵上還裝著若無其事:“原來是崆峒派的朋友,幸會幸會。兩位如果沒事,就請退出這裏吧。”
這人冷笑道:“退出?”一指那對姐弟,“他們偷了在下的東西,金幫閑怎麼說?”
金小七抱著雙臂,笑道:“那兩位就搜一搜,去去嫌疑。”邱左二人麵上犯難。搜那弟弟還可,那姐姐如何下得去手?金小七見狀道:“搜又不搜,走又不走,崆峒派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地方,豈容你們放肆!”
左淵揶揄道:“什麼地方?一間廢祠,隻有你們做叫化的還拿它當寶貝。”
這話就像捅了馬蜂窩,原本還算安靜的叫花子立刻吵吵起來。金小七跺腳道:“個**養滴,是你們先惹老子的!打!”話音未落,立刻有十七八支竹棒劈頭蓋臉地砸了下去。邱左二人冷哼一聲,四拳齊出,赫然是崆峒派花拳繡腿拳法。冷無言一看便知,這兩人是崆峒派五門弟子,丐幫的人一定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