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王陽明說得沒錯,這道奏章寫得不溫不火,並沒有什麼言辭激越之處,倒是條分縷析、循循善誘,讀來讓人感慨不已。王華讀罷,長歎一聲道:“那麼你明天早朝時就交上去吧,是好是壞就看你的造化了……”
麵對這樣的朝局,這樣的皇帝,文武百官哪個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盡管奏章中王陽明並沒有什麼過激之言,但他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遞這個章子上去就已經是忤逆了。他王華在官場多年,明明比兒子更清楚前麵的凶險,可他還是沒有去阻止他。因為他更是一個讀書的士子,懂得讀書人的操守。如今,他隻能暗暗替兒子祈禱,唯願第二天下朝之後,兒子能平安歸來。
第二天早朝,王陽明毫不猶豫地將奏章遞上去了,之後是忐忑漫長地等待。
一天,兩天……
同前麵諫官大臣們遞交的奏章同樣的結局,那道奏章直接就到了劉瑾的案頭。在奏折中,盡管王陽明隻一味在勸諫皇上放掉戴銑等人,並廣開言路,並未提及“八虎”半字,可他在題目中寫下的“去權奸”幾個字還是深深地刺激到了劉瑾。在朝中群臣都已懾於他的淫威集體喑啞的時候,居然還有這麼一個不知死活的王陽明站出來進什麼言、勸什麼諫,存心是不想活了。而收拾這樣一個小小的清吏司主事,劉瑾根本就不必驚動皇上。
正德元年冬天十一月的一天,天空鉛雲密布,陰風怒號,一股強勁的寒流從西北高原長驅直入,整個北京城都似乎被凍得瑟瑟發抖。那一天早上,王陽明像往常一樣同文武百官們等候在奉天大殿外準備上朝。
他遞給皇上的奏折已經有兩天了,還沒有絲毫回音。也許,這是希望的征兆,皇上回心轉意也說不準。王陽明心裏正七上八下地盤算著,猛聽得一聲尖細的聲音揚起:“聖旨到——”隨著那一聲,新得勢的太監“八虎”之一的高鳳已經手持黃綾卷軸走出殿來,“陛下有旨,兵部主事王守仁妄議朝政,毀謗聖明,其心奸狡,其罪難赦。著廷杖五十,下北鎮撫司獄嚴審!”
那一切來得太過突然,還沒容王陽明回過神來,幾個凶神惡煞、全副武裝的錦衣衛已經衝過來,把王陽明拖到了外麵,按倒在地,舉杖就打。
廷杖,王陽明果然獲罪受廷杖之刑了。父親王華那可怕的預感變成現實。但廷杖又有何可怕的?王陽明對此也早有準備。明朝自太祖起就立下的這一規矩:皇上要懲罰哪個大臣,不需要定罪,先拉過來亂棍打上一頓再說。但那天的事實遠遠超出王陽明的預料。就在錦衣衛舉起棍杖要落下之時,已經被皇帝任命為西廠提督的穀大用又走過來了,他陰陽怪氣地給那些錦衣衛下了一道幾乎讓王陽明暈厥過去的命令:“王守仁罪重,劉公公有令,把他的衣服扒了,讓他裸身受杖。”
明太祖設下廷杖這種懲罰臣子的方式,已經將臣子們的尊嚴踐踏得一塌糊塗了。在大明此前的曆史上,也常有大臣莫名遭受廷杖之辱,可沒有一位皇帝發展到把臣子的衣服當眾扒了讓他裸身受杖的程度。那對一位臣子來說,簡直是一種奇恥大辱。
王陽明徹底被激怒了,他拚命掙紮著去抵擋那些惡狼一樣撲上來扒他衣服的錦衣衛:“為什麼?為什麼?士可殺不可辱!”可在那群瘋狗惡狼一樣圍上來的錦衣衛中間,他的聲音是何等的渺小微弱,微弱得幾乎沒有人能聽得見。他的官袍被剝落了,他的厚厚的棉衣被剝落了。王陽明,大明朝一名堂堂的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就那樣赤裸裸地被袒露在滿朝文武官員的眾目睽睽之下。滿朝的大臣,都被那突如其來的一切嚇呆了,嚇傻了。他們如那天寒風中的片片枯葉,在那股凜冽的陰風中把頭全體低下。沒人敢站出來替王陽明求情。
錦衣衛手中的棍棒揚起來,又狠狠地落下去,一,二,三,四……每一下都伴著王陽明撕心裂肺地慘叫。王陽明的血流出來,王陽明的骨頭白生生地露出來……每一下下去,都似有千萬把毒刃利劍刺進王陽明的身體,也似有千萬支毒箭射進王陽明的心裏。
穀大用有令:“要打,要好生著實打著問!”
那是執行廷杖之行的錦衣衛們最為熟悉的一句暗語。外人聽不懂,王陽明聽不懂,但他們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聽得懂。依東廠慣例,用廷杖時有三種暗號,三種暗號其實就是三種量刑:一是“打著問”,這是最輕的一種,打起來隻聽得見板子響,卻傷不到皮肉;二是“著實打著問”,這種打法就是皮爛血流,甚至打殘肢體,但還不至於要命;第三種打法是“好生著實打著問”,有了這道旨令,能從錦衣衛棍棒之下活著走出來的犯人幾乎就沒有了。任是再剛強的漢子,也難以經住那五十下虎狼之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