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的時光,冰冷漫長,又寂寞孤單。沒有書可讀,王陽明就在心裏反複吟誦自己先前讀過的書:《春秋》《大學》《周易》《史記》……王陽明記憶力非凡,讀書常常能過目不忘。如今經曆了這一切,他對那些聖賢們的追求與理想理解得更深更透了。這樣,看似無書可讀的王陽明卻是日日與聖賢書相伴,那也越發堅定了他做聖人的理想與決心。他甚至也學著當年周文王,在獄中研究起《周易》來。不是為自己的前途命運而占卜,而是為了鼓舞自己、表明心誌而卜。
在獄中,王陽明很快地結識了三兩位不錯的獄友。王陽明剛進來時,聽到的呻吟痛哭之聲就是從他們那裏發出來的。他們不似王陽明,能很快找到一種新的寄托,大獄囚禁的不僅僅是他們的身體,更是他們的心靈,困頓中的他們已陷身心兩重迷茫。與他們的交談中,王陽明得知這些,幹脆把那方寸牢獄當成了講堂,耐心給他們講起聖人之學來。孔孟之道,文王武王,屈原司馬遷,一段段曆史、一位位聖賢都在他心中,娓娓道來,那幾位都聽得入了迷。他們的臉上也漸露出笑容來。
王陽明跟幾位獄友一起研討《周易》,曾占得遯卦,遯卦第四爻的卦辭說:“好遯,君子吉,小人否。”獄友們不知這象辭是什麼意思,王陽明則給他們細心解釋:“‘遯’的意思就是‘退’。君子心懷坦蕩,懂得進退之道,所以進退皆能自如,自是一種吉兆。小人則無法做到這一點。”王陽明覺得這一卦不正應了他眼下的境況嗎?進不能,已經被朝廷投進大獄了,何不以退為守?留得青山在,何怕無柴燒啊。這一卦讓王陽明心中甚是歡喜。
可接下來的一卦,他占了個蠱卦。“蠱”是迷惑、壞亂之意。占到這一卦,王陽明的臉色不由陰沉下來。當今大明朝,小人蠱惑聖上,權奸當道,朝局動蕩,黎民遭殃,何止一個壞亂了得。可它的象辭上卻說:“君子以振民育德。”就是說,越是這樣動蕩黑暗的時代,身為君子,越要涵養自己的德行,進而以自己的德行來感化振起百姓。即使不能如此,也該“不事王侯,高尚其誌”。王陽明在給獄友們解釋,其實也是在寬慰自己。
有了聖賢書在心中相伴,有三兩個能談心論道的獄中良友,大牢裏的日子也便不再那麼難熬。那時已經是正德元年的隆冬時節,年節馬上就來了。這個大年,王陽明注定要在這冰涼的牢獄裏度過了。環顧四壁空空的囚牢,遙想家中的親人,此時的王陽明縱有再堅強的意誌,也難掩不時襲來的落寞沮喪之情。在此期間,王陽明曾寫下《獄中詩十四首》(《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記錄那一段難忘的牢獄生涯。可惜光陰漫漫,十四首獄中詩如今留世的隻有八首了。其中的第一首《不寐》他這樣寫:
天寒歲雲暮,冰雪關河迥。
幽室魍魎生,不寐知夜永。
驚風起林木,驟若波浪洶。
我心良匪石,詎為戚欣動。
滔滔眼前事,逝者去相踵。
崖窮猶可陟,水深猶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為亂予衷。
深穀自逶迤,煙霞日悠永。
匡時在賢達,歸哉盍耕壟!
天寒地凍,牢籠冷如冰窟,室內魍魎遊蕩,室外陰風怒號,那樣嚴酷的環境裏,王陽明卻用“我心良匪石,詎為戚欣動”表達了自己不畏奸黨時勢的態度與決心。可接下來想到國事崩潰,自己卻無力相救,又不由得讓人升起一種歸隱山林、躬耕田園之念。
王陽明是矛盾的。
嚴冬的月光,如冰霜一樣灑在囚牢的地上,王陽明夜不能寐,望著一地冷月光涕淚沾裳。男兒有淚不輕彈,王陽明那一滴滴清淚,個中滋味也許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為個人的遭遇而哭而歎,更為大明王朝的前途而憂心忡忡。
第五首為《見月》,此詩被後人認為是《獄中詩十四首》中最為優秀的一首:
屋罅見明月,還見地上霜。
客子夜中起,旁皇涕沾裳。
匪為嚴霜苦,悲此明月光。
月光如流水,徘徊照高堂。
胡為此幽室,奄忽逾飛揚。
逝者不可及,來者猶可望。
盈虛有天運,歎息何能忘!
身處黑暗冰冷的牢獄之中,王陽明的手腳都被沉重的枷鎖鎖住了,但那牢獄與枷鎖可以鎖住他的身體,卻鎖不住他的一顆向往自由與希望的心。自“月光如流水”一句後,王陽明的情緒便來了一個大的逆轉,他說“逝者不可及,來者猶可望”。對未來,他依然充滿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