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是什麼?古時候長途跋涉傳遞文書的人員、官員中途休息喂馬的地方,也稱驛站,類似於今天的政府招待所,而驛丞則差不多相當於一個招待所所長。貴州龍場驛在離貴陽四十多公裏的地方,據說是一處極為荒蠻偏僻之地。出事前,王陽明是兵部主事,官至六品,而龍場驛的驛丞,則根本提不上什麼品級,他甚至是頭一次聽說龍場這個名字。如此一來,王陽明等於是被完全剝奪了官職,又發配蠻荒。
經曆過那番廷杖的奇恥大辱,又經曆過五六個月的牢獄磨煉,對自己眼下的處境,王陽明已是近乎寵辱不驚的淡然,他安然接受了那份現實。彼時的京城,也實在沒有什麼讓他留戀的了。父親王華走了。他力諫要保的戴銑已慘死獄中,他終於沒能熬過去。一幫正直敢言的老臣也走的走,死的死,被劉瑾清洗得差不多了。六部九卿中多換上了劉瑾的爪牙。那個曾經深夜告密將時局一夜扭轉的焦文芳已入了內閣……
放眼一望,彼時的大明朝皇都,汙黑一片。
接到劉瑾假傳的“聖旨”之後,王陽明第二天就匆匆離開京城,前往貴州龍場。
在去龍場之前,王陽明決定先回餘姚老家收拾一下行裝,跟家人告個別,然後再轉道南京去看望一下老父親王華,從南京再去貴州龍場。
出京師,一路順京杭大運河南下,沒幾天就到達杭州,王陽明的家鄉餘姚就在眼前了。
夏日時節的杭州西湖,碧荷連天,紅蓮映日,湖岸上楊柳依依,遊人如織;湖麵上波光瀲灩,舟楫穿梭。三年了,這裏的風光依舊似舊時,王陽明的心情卻不再似舊時。三年前,王陽明曾來這裏養病,淨慈寺,虎跑寺……流連在這裏的名寺古刹間,王陽明的身心都得到極大的調整與放鬆。虎跑寺內,他曾用三言兩句禪語,打動了閉關修煉三年的和尚,也說服自己重返仕途官場。三年,那位和尚不知身在何方了,是否早已回到老母親的身邊去盡人子之孝?他王陽明也已在政途上經曆過太多險風惡浪,千瘡百孔的何止是他的身體?縱然王陽明每次在困厄麵前都能自我安慰自我救贖,但故地重曆,心中滋味還是複雜難言。
王陽明決定早一點離開這片傷心之地。可他哪裏知道,彼時,死亡的陰影已經悄悄尾隨他身後很久。
若說王陽明沒有半點警覺也不可能,他是何等聰明機警的人。從走出京城大獄,乘船離開京城沿大運河南下的那一刻起,王陽明的心裏就已經升起了一團迷霧。那兩個人,兩個麵色冷峻的黑衣大漢,從他離京開始就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他們跟著他日行夜宿,他走他們也走,他停他們也停,他去店裏吃飯休息,他們就在他旁邊要上幾個菜一壺酒,不緊不慢地吃。憑王陽明的直覺與經驗,他知道,他已經被人盯上了。
不錯,那是劉瑾從京城派來的殺手。劉瑾迫於李東陽的麵子,把王陽明從詔獄裏放出來,把他貶發貴州龍場驛,但他心裏總是不甘心不放心的。在滿朝文武大臣都失聲的情況下,王陽明居然還敢站出來上書皇帝彈劾他,此人不除,後患無窮。而用暗殺的手段,已是劉瑾慣用的伎倆。那個司禮監的王嶽不就是在發往南京的路上被他派人殺掉了麼,還有京城裏一位同王陽明一樣不怕死的官員,他的奏章還沒有遞交上去就被劉瑾發現,讓人勒死家中……彼時的正德皇帝已經完全把大權交由劉瑾等人掌管,劉瑾已經變得完全無所顧忌,滿朝文武官員,在他眼裏不過一顆草芥,一隻螞蟻,他想踩死誰、碾死誰,不費吹灰之力。若不是李東陽,王陽明也許早已死在大獄中了。
意識到自己是被劉瑾派來的殺手盯上,王陽明行蹤越發謹慎。他盡量夜行晝宿,避開兩個殺手趕路,出行盡量往人多熱鬧的地方去,不給那兩人以可乘之機。那兩個從京城一路趕過來的殺手,一時也無從下手。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最危險的時刻還是來了。
那天黃昏日落時分,王陽明被那兩個殺手一路追趕到了錢塘江邊上。前麵是滾滾江水,後麵是執意取他性命的兩個殺手。王陽明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想自己忍下了廷杖之辱,吞下了詔獄血淚,終於得以逃離那黑暗的樊籠,眼見著就能回到自己的家鄉與親人們相見了,卻要在這與自己家鄉近在咫尺的錢塘江岸邊命喪黃泉。天理昭昭,正道人心何在?暮色朦朧,江水嗚咽,站在江邊,迎著獵獵的江風,想自己於親不能盡孝,於國不能盡忠,數年來追隨聖賢之道卻落得如此下場,王陽明一時百感交集,他忍不住從袖中取出紙筆,急急揮筆賦詩兩首。那是兩首絕命詩,他知道自己此次必死無疑,但他卻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他要他的家人,要世人明白,他王陽明是清清白白地來,光明磊落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