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棧斷我前,猛虎尾我後,倒崖落我左,絕壑臨我右。
我足複荊榛,雨雪更紛驟,邈然思古人,無悶聊自有。
無悶雖足珍,警惕忘爾守。君觀真宰意,匪薄亦良厚。
青山清我目,流水靜我耳;琴瑟在我禦,經書滿我幾。
措足踐坦道,悅心有妙理,頑冥非所懲,賢達何靡靡!
乾乾懷往訓,敢忘惜分晷?悠哉天地內,不知老將至。
羊腸亦坦道,太虛何陰晴?燈窗玩古《易》,欣然獲我情。
起舞還再拜,聖訓垂明明。拜舞詎逾節,頓忘樂所形。
斂衽複端坐,玄思窺沉溟。寒根固生意,息灰抱陽精。
衝漠際無極,列宿羅青冥。夜深向晦息,始聞風雨聲。
“駭絕奇絕,見險如夷,終能悟道,文成賢人。”許舜屏曾如此盛讚這三首詩。
從年前一直走到第二年也就是正德三年(1508年)的春天,王陽明一行人才抵達貴州龍場。
來龍場之前,王陽明已通過各種渠道對這裏做過一些了解,知道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之中,因那裏氣候溫暖,降水豐富,蛇虺魍魎遍布,曆來被稱為“蠱毒瘴癘”之地。那片蠻荒之地住的多是苗人,他們凶悍無比,與漢人語言不通,生活習俗不同,常常與漢人發生衝突。甚至有傳言說那裏的苗人常常殺漢人來祭神。對那裏的一切,王陽明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來應對的。再惡劣的環境,比得上京城血腥的詔獄嗎?再凶蠻的苗人,比得上劉瑾的爪牙殺手嗎?再怎麼講,那裏也是朝廷所設的一處驛站啊。既來之,則安之。
可當王陽明攜仆從幾人,跋山涉水不知走了多少時日,才在萬山叢林裏找到那處小小的龍場驛時,他整個兒人還是呆住了。那是一處什麼樣的驛站啊?估計是這個世界上最荒涼寂寞的驛站吧。密林深處,寂寂的官道兩邊,不知什麼年代開辟出的一片開闊地,兩間破舊的房子,因年久失修已經搖搖欲倒了,門窗是早已不見的了,隻幾個黑洞像老巫的眼睛無助地洞開著。一匹瘦骨伶仃的老馬,拴在房頭的柱子旁邊,正在低頭吃草。一位頭發灰白的老人正在往馬槽裏添草,他是那個驛站唯一的一名驛卒。他和那匹馬守在那裏,讓人知道那裏還有個大明朝的驛站——龍場驛。那裏,竟然連一位驛丞也沒有。
山高路遠,一年接不了一回或者兩回朝廷公務,朝廷早已把那個地方給忘記了。房子塌了,沒人來修;驛丞死了,沒人來替。也真是難為劉瑾,竟然從大明王朝那麼一片幅員遼闊的土地上,找出這麼一處遠到不能再遠、小到不能再小、荒蠻到不能再荒蠻的地方來安置王陽明。
龍場驛除了那兩間破爛欲倒的房子,再沒有多餘的房間可供人棲身居住了。王陽明隻得和他的幾個仆從親自動手,披荊斬棘,在叢林亂草中辟出一塊空地來,在那裏搭建起一座小小的茅草屋,暫時容身。
土墊的地麵,荊棘樹枝圍起的柵欄四壁,茅草遮頂,那是一座四處漏風,房頂漏雨的小小茅草房,統共沒有半人高,要低頭縮肩才能鑽進去,根本無法抵擋當地的惡劣氣候。王陽明去的時節正是龍場的春天,晴天還好,陽光明媚,百花爛漫,屋外有潺潺山溪流過,耳畔有嚦嚦婉轉鳥啼相伴,倒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氣息;逢到陰雨天可就慘了,那間小小的茅草屋,外麵下雨裏頭滴,把裏麵弄得濕漉漉連片立足之地都沒有。那情狀,連王陽明身邊帶來的三位仆人也難以忍受了,他們的情緒低到了極點。
住的問題成了當務之急。王陽明自年少就有著超強的實踐能力與動手能力,即使身處絕境,他也要在絕境中開辟出一線生路。來龍場安頓下來不久之後,他就開始到四周的山裏轉悠,一來是了解一下當地的民俗風情,二來是看有沒有合適的地方可以住。一來二去,還真給他找到了一處。在龍場東北的“龍岡山”上有一鍾乳洞,當地稱此洞為“東洞”。據目測,此洞可以容納百人,雖然洞中也有些陰暗潮濕,但與他們棲身的低矮小茅屋相比,實在堪比天堂啊。三位仆人的臉上也有了笑模樣。他們當即決定把行李搬到此處,在此處安家。
再荒涼偏僻的地方,有了人氣,也就有了暖意生機。主仆幾人,再次親自動手,打掃洞窟,整理床具,修整灶台,把那些透風透氣的窟窿堵上,如此一番整修,洞內立時顯得整齊亮堂了不少。王陽明在家鄉餘姚,曾在會稽山陽明洞中修煉過一段時間,千裏路遙,為慰藉那份思鄉之心,王陽明幹脆將這處新發現的山洞也直呼為“陽明小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