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龍場悟道(2)(2 / 3)

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違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嚐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複為爾悲矣。

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為悲兮!道旁之塚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瘞旅文》(《古文觀止》卷十二)

異鄉天涯,這是王陽明唱給那父子三人的挽歌,也是為自己而唱的哀歌。同為天涯淪落人,誰說那三個人的現在,在某一天不會變成王陽明的未來?

轉眼之間,王陽明已經來龍場半年了,龍場也到了悶熱潮濕的多雨季節。晴天悶熱,雨天陰潮,龍場驛,仿佛被裹進了一個巨大的灰色幔帳裏,悶得讓人透不上氣來。曾經給王陽明帶來欣喜的陽明小洞天,在這個季節裏也顯露出它的可怕來。地上是黏的,身邊石頭是濕的,洞頂也開始滴滴答答往下滲水。天天住在那樣的地方,王陽明的咳嗽舊疾又犯了,整日整夜地咳,似是要把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那種情形,連王陽明也受不了,何況身邊仆從?他們更是整天苦著臉,惡聲大氣地咒罵。曾經的和樂融融再次遠遁。龍場現在呈給王陽明的隻是一座陰森森的山洞,一片裹在霧靄裏的黑壓壓的森林,還有幾位抱怨不止的隨從。那樣的環境,縱王陽明內心再是光明澄澈,也要變得發瘋了。

然而,那還不是最可怕的。

居無室,食無糧,生病,聽仆從們發牢騷……這些苦,對於王陽明來說都不算什麼,他都能想辦法一一化解。可他無法化解心中於親友們的思念,無法化解心中時時纏繞的那份孤獨。孤獨是一個看不見的殺手,是一個吸血鬼,它在無形中慢慢就把一個鮮活的生命壓榨得幹枯,形如枯槁。

那是王陽明來龍場之後收到的第一封家書,在王陽明來龍場半年之後。那封信是父親龍山公寫來的,他為兒子帶來了劉瑾的消息。彼時的劉瑾,已經完全將皇權玩弄於股掌之間,堂堂大明王朝的皇帝朱厚照則徹底淪為一名隻知吃喝玩樂的昏聵頑主。

曾數次要置王陽明於死地的劉瑾怎肯善罷甘休?當王陽明還活著的消息抵達京城,劉瑾簡直是憤怒至極,但也是鞭長莫及了。王陽明已在幾千裏外的龍場,他無法再往那裏派遣他的殺手,他隻好把所有的怒氣發泄到王陽明的家人身上。一怒之下,他把王陽明的父親龍山公罷了官,從南京趕回餘姚去了。其間他對王陽明家人的種種苛刻與為難,盡管父親隻在信中輕描淡寫地提了下,還是讓王陽明瞬間有崩潰之感。

手捧父親的親筆書,遙望家鄉,山高路遠水又長,王陽明忍不住心如絞痛,淚水漣漣。在外界所給的種種困厄麵前,王陽明像一株堅挺風雨中的大樹,風來迎風,雨來抗雨,可在親情與愛麵前,王陽明又常常柔軟得一塌糊塗。

遊子望鄉國,淚下心如摧。

浮雲塞長空,頹陽不可回。

南歸斷舟楫,北望多風埃。

已矣供子職,勿更貽親哀!

——《采蕨》(《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

“浮雲塞長空,頹陽不可回。”眼下,王陽明眼裏不再是春花滿山,隻有浮雲遮斷來時路,他悵悵地看著那一輪淒慘慘的紅日慢慢墜入群山之後,夜色茫茫漫上來……站在群山之間,茫然四顧,正是前行無舟楫,後退有風沙,怎樣的舉步維艱啊。劉瑾還在京師對他虎視眈眈,他的魔爪,不知何時就會再次伸到他的麵前。親人們還在家鄉翹首期待,年邁的父親與祖母不知還能不能在有生之年等到他回還。王陽明,他卻什麼也不能做。他一不能在親人們身邊侍奉盡孝陪他們享受天倫,二不能在自己追求聖人之道的理想征途上前進半步。這荒僻的龍場,沒有書可讀,沒有同道相伴,沒有人能理解他的聖人之誌,傾聽他滿腹的聖人之學。這裏有的隻是鋪天蓋地的寂寞與孤單,似這漫天的毒瘴之氣,正在一點點吞噬著他的年華。像陶淵明一樣守著一片田園一座南山,在山裏飲酒賦詩,養花種田,他終究是做不到。對一位誌向遠大滿懷抱負的聖賢來說,來自靈魂的苦痛與寂寞千百倍於來自肉體的傷害與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