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龍場悟道(2)(3 / 3)

那一條清可見底的溪,在這裏寂寂地流了多少年?它擁抱過龍場的藍天白雲,也承載過龍場的疾風惡雨,它曾在晴天麗日下給王陽明帶來短暫的快樂。而今,它映照出的卻是一張麵色憔悴愁容滿麵的臉。從明淨的溪麵看下去,王陽明有點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滿頭白發、滿臉憂戚的人,會是他嗎?這一年,他不過才三十六七歲。就這樣迅速地老了。

“年華若流水,一去無回停。悠悠百年內,吾道終何成!”那天黃昏,王陽明在溪水畔的仰天長歎,卻隻能驚起斜陽下滿樹歸巢的鳥兒。

“呼啦啦”一陣喧囂之後,群山歸於寂寞,世界再次靜止。

王陽明,走入了真正的困境迷途。他的心迷失了方向。

他頭一次想到了生與死。

在佛、道兩家,甚至連王陽明忠誠追隨的儒家,生死都是大事。佛家講究生死輪回,死了再生,生了再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死不已。道家則更是將生死推演得有聲有色。莊子妻死,鼓盆而歌。在道家修行者的眼裏,死亡不再是一場可怕的結束,而是一種生命的回歸。不以生喜,不以死悲,人生不過是從無氣到有氣,從無形之氣到有形之氣,從無生之形到有生之形這樣一個生命的有序過程。相較於佛家與道家生死觀的空靈,儒家對生死的態度則更為理性平實。孔子的弟子季路曾問事鬼神,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問生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在孔子的眼裏,實實在在地活著就是一種對死的超脫。

眼下的王陽明還做不到這一點,他既無法做到佛、道的空靈與超脫,也無法像儒家那樣理性。他被自己心中的生死觀死死纏住了。是的,生如此艱難,死不過一呼一吸之間。那口蕩在胸口的氣盡了,所有的煩惱苦痛也就沒了。就如那客死在龍場山坡上的異鄉人,生前何其淒涼無助,如今,他們小小的墳塚已被漫坡的荒草淹沒。在龍場驛這樣的地方,人如草木,寂寂地生,寂寂地死,不會驚動到誰。生死大事,尚且如此,榮辱得失更不值得一提了。那麼,眼下,他所受的一切苦難波折又算什麼……

那是一個痛苦漫長的過程吧,就像兩個實力相當的小人兒,在王陽明的心裏激烈地爭鬥。有一個小人兒說:“死雖可怕,但活不下去了還不如死了。”有一個小人兒則堅決站出來反對:“連死都可以不顧了,還有什麼不能活下去的。”兩個小人兒,兩種聲音,孰對孰錯,王陽明一時也分不清,他徹底地陷入一種枯寂沉思中去。

王陽明之所以如此執著於生死之悟,實在是因為他太過清楚,在所有聖賢修行的路上,生死觀是一道必須要跨過去的大坎兒。如果此關不過,哪怕闖過其他所有的關卡,也難以成聖成賢。他更清楚,眼下,絆住他的不是龍場的艱苦困頓,而是他心中放不下的生死執念,是劉瑾給他帶來的死亡威脅。經曆過那麼多,所有的榮辱得失他已看淡,但他無法放下生死之念,對此還是混沌未化。他還無法做到從容平靜地應對,無法擺脫死亡帶給他的恐懼與痛苦。他越是痛苦,就越是恐懼,越是恐懼,就越是痛苦。他感到,死亡就像一隻張開羽翼的黑色大鳥,時刻在他的頭頂盤旋。

枯座太久,仍然悟不出個頭緒,索性把自己當成一具僵屍死人吧。王陽明給自己做了具石槨(石棺),平心靜氣端坐了進去。現在,他以一名“死人”的身份再次來體驗,他渴望能用那樣的方式參透生死之道,參不透,也就在石槨中靜待生命的結束。

自從立下聖人之誌,王陽明便時時以聖人的要求來約束自己。在石棺中靜思的那些日子裏,他也常常在想,如果是聖人處在自己的位置,他們又該如何來做?是否會像他一樣的茫然無助、痛苦糾結?朱熹認為生死乃是一種“理”,隻有至“理”,才能夠克服死。他通過窮盡天下事物之理、探求天下萬物之本源,並將其應用到具體的社會生活中的方式來超脫生死。這也是王陽明欣賞的方式,他並不想如佛家道家那樣看破紅塵,隻為長生不老或得道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