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雖百工技藝,未有不本於誌者。今學者曠廢隳惰,玩歲愒時,而百無所成,皆由於誌之未立耳。故立誌而聖,則聖矣;立誌而賢,則賢矣。誌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漂蕩奔逸,終亦何所底乎?昔人所言,使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黨賤惡之,如此而不為善可也。為善則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族鄉黨敬信之,何苦而不為善為君子?使為惡而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族鄉黨敬信之,如此而為惡可也;為惡則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黨賤惡之,何苦必為惡為小人?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誌矣。
……
在王陽明看來,在一個人的生命中,立誌尤為重要,此教條也被赫赫列於篇首。王陽明更加明確地告訴弟子們,“立誌”的目的是為了成為聖賢。這一點,他自己一直是身體力行的。自宋以來,做學問的目的不再局限於科考中舉,而在於成聖賢,但如此強調做學問要先“立誌”的人,王陽明卻是第一個,這也是陽明學的一大特色。在王陽明弟子們為他輯錄的《傳習錄》中,也曾用大量篇幅記錄了王陽明和弟子們講授立誌之事。
立誌之後是行動,勤學是唯一途徑。但即便聖賢之人,也難免會有過錯。關於這一點,王陽明並不是教弟子們如何杜絕過錯,而是教他們要勇於改錯。他還教導弟子們如何與人相處,說“責善,朋友之道”……
這篇教條,實際上可看作龍場書院的學規,它絲毫不亞於朱熹的《白鹿洞書院揭示》。它甚至比朱熹之文更充滿一種循循善誘的溫情。
陽明先生,龍岡書院,在偏遠的貴州西南地區,名聲越來越大。越辦越紅火的龍岡書院最終把一個人給吸引來了。這個人就是貴州提學副使席元山。
正德四年(1509年)的某一天,滿懷好奇之心的席元山走進了王陽明的龍岡書院。這一年,王陽明三十八歲,席元山已經四十九歲。
席元山(1461—1527),名書,字文同,號元山,四川遂寧人,後任禮部尚書,嘉靖六年(1527年)又加封為武英殿大學士。席元山一向非常推崇陸學,曾著有《鳴冤錄》為陸辯解。彼時,他也在貴陽開了一家書院授徒,書院卻辦得慘淡不濟。聽說王陽明在龍場悟道,又在龍場興騰騰地辦起書院講學,便跑來向他取經求教。用王陽明後來給席元山的祭文中的評語,這席元山也是一位“清正廉潔,光明磊落”之人,是真正的豪傑之士、社稷之臣,在做學問方麵,更是“超然遠覽”,繼承了聖賢之道。也是,堂堂貴州提學副使,翻山越嶺從貴陽城來到這偏遠的龍場驛,虛心向一位被朝廷貶謫的小小驛丞求教,足見席元山的氣度識見非同一般。
他此次來龍岡書院找王陽明,是帶著一個很大的學術疑問來的——朱陸異同,也就是朱熹的“朱子學”與陸九淵的“陸子學”之間的異同。朱熹與陸九淵,兩位南宋的大理學家、思想家,他們在世時就因彼此的觀點不同而互相吵架,到了後代,“朱陸異同”就成了讓讀書人既關心又糾結的一個學術難題。有支持朱子之學的認為“格物致知”是正統,有支持陸子之說的稱之為“心學”。不說別人,單說王陽明身邊的親朋師友們就曾多次討論過這個問題。當年的首輔內閣元老李東陽向王陽明提過,他以為朱、陸各有道理,但朱子之學更易入手。龍山公王華則認為朱熹讓人全心全意讀書求理是對的,隻有把這世間書讀透了才能悟得事理。在京城與湛甘泉講學時,二人也討論過這個問題,湛甘泉力挺陸九淵的學說,又自己從中提煉出“隨處體認天理”的新學說……
首次會麵,席元山開門見山,直奔“朱陸異同”——他讓王陽明談談朱陸之學到底有何異同。麵對席元山一臉的急迫,王陽明不由啞然失笑。一把年紀的人了,趕了那麼遠的路來,喘息未定就急急拋出這麼一個問題來——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是的,在現在的王陽明看來,“朱陸異同”根本就沒有爭論的必要。前輩們各執一詞,都不夠全麵而有失偏頗。他也不去反駁也不去明確回答,隻滔滔不絕地給席元山講開了自己在龍場悟得的那些道理。朱熹提出“格物致知”說,是要人從外界萬物去求理,也教人通過讀書來求理,可天下的事物那麼多,哪有窮盡的那一天,讀再多的書如果不能從心裏來消化也不過是個書袋,所以,格物的功夫應該從自心上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