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子思之論學,蓋不下千百言,而括之以“尊德行而道問學”之一語。即如二兄之辯,一以“尊德行”為主,一以“道問學”為事,則是二者固皆未免於一偏,而是非之論尚未有所定也,烏得各持一是而遽以相非為乎?故仆顧二兄置心於公平正大之地,無務求勝。夫論學而務以求勝,豈所謂“尊德行”乎?豈所謂“道問學”乎?以某所見,非獨吾兄之非象山、輿庵之非晦庵皆失之非,而吾兄之是晦庵、輿庵之是象山,亦皆未得其所以是也。稍暇當麵悉,姑務養心息辯,毋遽。
當初在龍場與席元山談起朱陸異同這個問題,王陽明就覺得這個問題毫無爭論的意義。在他看來,是朱非陸或是陸非朱都有失偏頗。在這封寫給徐成之的信中,王陽明依舊堅持這一點。他認為無論是陸象山的“尊德行”,還是朱熹的“道問學”,不過是同一種功夫,徐成之與王文轅之所以在此問題上爭論不休,無非一個求勝心而已。二人與其把時間浪費在對這個問題的爭論上,不如去判斷自己的是非,克服自己的求勝心。在這裏,王陽明依舊沒有對這個問題做出明確的回答,而是將朱子之學與陸子之學進行了比較,並向二人闡述“體認自得”之學。這比在龍場揭示“朱陸異同”又進了一步。
第二封信:
壬午
昨所奉答,適有遠客酬對紛紜,不暇細論。姑願二兄息未定之爭,各反究其所是者,必己所是已無絲發之憾,而後可以及人之非。
早來承教,乃為仆漫為含糊兩解之說,而細繹辭旨,若有以陰助輿庵而為之地者,讀之不覺失笑。曾為吾兄而亦有是言耶?仆嚐以為君子論事當先去其有我之私,一動於有我,則此心已陷於邪僻,雖所論盡合於理,既已亡其本矣。嚐以是言於朋友之間,今吾兄乃雲爾,敢不自反其殆陷於邪僻而弗覺也?求之反複,而昨者所論實未嚐有是。則斯言也無乃吾兄之過歟?雖然,無是心而言之未盡於理,未得為無過也。仆敢自謂其言之已盡於理乎?請舉二兄之所是者以求正。
輿庵是象山,而謂其“專以尊德行為主”,今觀《象山文集》所載,未嚐不教其徒讀書窮理。而自謂“理會文字頗與人異”者,則其意實欲體之於身。其亟所稱述以晦人者,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曰“克己複禮”,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奪”。是數言者,孔子、孟軻之言也,烏在其為空虛者乎?獨其“易簡覺悟”之說頗為當時所疑。然“易簡”之說出於《係辭》,“覺悟”之說雖有同於釋氏,然釋氏之說亦自有同於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於幾微毫忽之間而已。亦何必諱於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於其異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輿庵之是象山,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
吾兄是晦庵,而謂其“專以道問學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窮理”,曰“非存心無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也”。是其為言雖未盡瑩,亦何嚐不以尊德行為事?而又烏在其為支離者乎?獨其平日汲汲於訓解,雖韓文、《楚辭》《陰符》《參同之》屬,亦必與之注釋考辯,而論者遂疑其玩物。又其心慮恐學者之躐等而或失之於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無不明,然後有以實之於誠正而無所謬。世之學者掛一漏萬,求之愈繁而失之愈遠,至有敝力終身,苦其難而卒無所入,而遂議其支離。不知此乃後世學者之弊,而當時晦庵之自為,則亦豈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
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盡其所以是,則其所疑而非者亦豈必盡其所以非乎?然而二兄往複之辯不能一反焉,此仆之所以疑其或出於求勝也。一有求勝之心,則已亡其學問之本,而又何以論學為哉!此仆之所以惟願二兄之自反也,安有所謂“含胡兩解而陰為輿庵之地”者哉!夫君子之論學,要在得之於心。眾皆以為是,苟求之心而未會焉,未敢以為是也;眾皆以為非,苟求之心而有契焉,未敢以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於天之理也,無間於天人,無分於古今。苟盡吾心以求焉,則不中不遠矣。學也者,求以盡吾心也。是故尊德行而道問學,尊者,尊此者也;道者,道此者也。不得於心而惟外信於人以為學,烏在其為學也已!仆嚐以為晦庵之與象山,雖其所為學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為聖人之徒。今晦庵之學,天下之人童而習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於論辯者。而獨惟象山之學,則以其嚐興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籬之。使若由、賜之殊科焉,則可矣,而遂擯放廢斥,若碔砆之與美玉,則豈不過甚矣乎?夫晦庵折衷群儒之說,以發明《六經》《語》《孟》之旨於天下,其嘉惠後學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議者。而象山辯義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後學篤實為己之道,其功亦寧可得而盡誣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實,而概目之以禪學,則誠可冤也已!故仆嚐欲冒天下之譏,以為象山一暴其說,雖以此得罪,無恨。仆於晦庵亦有罔極之恩,豈欲操戈而入室者?顧晦庵之學,既已若日星之章明於天下;而象山獨蒙無實之誣,於今且四百年,莫有為之一洗者。使晦庵有知,將亦不能一日安享於廟廡之間矣。此仆之至情,終亦必為吾兄一吐者,亦何肯“漫為兩解之說以陰助於輿庵?”輿庵之說,仆猶恨其有未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