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在即,別情依依,王陽明一口氣寫了四首詩,總題為《別方叔賢四首》(《王文正公全書》卷二十)送與這位特殊的弟子。
第一首詩,王陽明傾訴依依惜別之情、期待重聚之意:
西樵山色遠依依,東指江門石路微。
料得楚雲台上客,久懸秋月待君歸。
後麵三首是論學之詩。在第二首中王陽明寫道:
自是孤雲天際浮,篋中枯蠹豈相謀。
請君靜後看羲畫,曾有陳篇一字否?
這首詩的大意是說:如同孤雲浮於天際一樣,虛中有實,實在有虛,死讀書是無法悟道的,希望你能靜下來看看伏羲創立的八卦,看其中可有一處是多餘之筆。王陽明這是在告誡弟子,不要陷於朱子學的“讀書窮理”之弊端。第四首詩中,王陽明如此寫道:
道本無為隻在人,自行自住豈須鄰?
坐中便是天台路,不用漁郎更問津。
這首詩裏,王陽明更加明了地告訴弟子如何求道:道在心中,無須去往那天台仙場,也無須去世外桃源,一切都靠自悟自得。
幾首別詩,既有不舍的惜別之情,又有對弟子修學悟道方麵深情的寄語與叮囑。除這四首別詩之外,王陽明還寫了一篇《別方叔賢序》(《王文成公全書》卷七),文中記載了師徒二人相識始末及方叔賢的修學之路:
予與叔賢處二年,見叔賢之學凡三變:始而尚辭,再變而講說,又再變而慨然有誌聖人之道。方其辭章之尚,於予若冰炭焉;講說矣,則違合者半;及其有誌聖人之道,而沛然於予同趣。將遂去之西樵山中,以成其誌,叔賢亦可謂善變矣。
聖人之學,以無我為本,而勇以成之。予始與叔賢為僚,叔賢以郎中故,故事位吾上。及其學之每變,而禮予日恭,卒乃自稱門生,而待予以先覺。此非脫去世俗之見,超然於無我者,不能也。雖橫渠子之勇撤皋比,亦何以加於此!獨愧予之非其人,而何以當之!
夫以叔賢之善變,而進之以無我之勇,其於聖人之道也何有!斯道也,絕響於世餘三百年矣,叔賢之美有若是,是以樂為吾黨道之。
在王陽明眼中,方叔賢做學問的態度堪比北宋大儒張載(又稱橫渠先生)。舊日張載到京城後,一邊做官,一邊講學,每日坐於虎皮之上,向弟子們講授。後來還是書生的二程也來到京城,二人前來拜會張載,與之談起《周易》。張載自歎不如,第二天就撤掉了他講學常坐的虎皮,對弟子們說:“吾平日為諸公說者,皆亂道。有二程近到,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輩可師之。”方叔賢位高而不惜拜下屬為師,在王陽明看來也是一種“無我之勇”的聖人之道。
正德六年十月,王陽明再次升遷,由清吏司主事升任文選清吏司員外郎,負責文官的銓考。與此同時,湛甘泉也被任命為出使安南的使者。一對共同致力於聖學複興的好友就要別離,王陽明也寫了兩首別詩——《別湛甘泉二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在第一首詩中,他這樣寫道:
行子朝欲發,驅車不得留。
驅車下長阪,顧見城東樓。
遠別情已慘,況此艱難秋。
分手訣河梁,涕下不可收。
車行望漸杳,飛埃越層邱。
遲回歧路側,孰知我心憂。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王陽明送別湛甘泉的步履如此之沉,顯然不僅僅為著那份兒女情長,他被更深的擔憂所纏繞。所憂何來?通過前麵講述,我們已經得知,王陽明和湛甘泉都更接近於陸學,而彼時的思想主流卻依然是朱子學。兩人共同致力於聖學複興,在當時來說已是艱難,而今,湛甘泉又要離開,隻剩下王陽明一人自然更是勢孤力單。湛甘泉走了,偌大的京城裏還有誰能理解他心中的憂慮呢?
困厄之中,向心內尋求力量。王陽明向來都是如此。在第二首詩的末尾,王陽明筆鋒一轉,離別的感傷,就被充滿希望與期待的陽光代替:
結茆湖水陰,幽期終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