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篇別序中,王陽明說黃宗賢自為童子,“即知棄去舉業,勵誌聖人之學”,麵對王陽明的講授,他每每都是一臉求學若渴的樣子,讓王陽明欣慰又感動。如今卻不得不因病惜別,讓王陽明痛惜又不舍。文中,王陽明再次申明“理歸於吾心”這一觀點,把“克己去欲”視為“磨鏡”的實踐修行功夫,同時他認為《大學》中的“格物致知”是錯誤的,這其實又是一種對朱子學的批判。
縱觀王陽明在京城講學期間的學術與思想活動,可知此時的王陽明在心學發展上又進了一層,他更加完善了他的“知行合一”思想,“磨鏡論”為他晚年的“致良知”打下了基礎。與弟子們討論“朱陸異同”的過程中,他對朱子之學表麵上似還是調和態度,內心裏對其已表現出排斥與反對。
與他一起講學的好友與弟子,或病或遷,一個個離開京城、離開王陽明,讓他的心常常陷入一種無端的孤單與落寞。講學之餘,他常同弟子們到京城附近遊山逛水,他最喜歡的去的地方依然是那些深山幽境中的寺院。“每逢山水地,便有卜居心。”在一首題為《寄隱岩》的詩中,王陽明再次表現出這種歸隱之意來。王陽明是一位積極入世的儒者,但他的骨子裏從年少時期就積存的那種羨慕神仙逍遙的出世思想,總會時不時抬頭。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糾結,一直到他年老,這也是讓王陽明一生痛苦的一個根源。
3 歸省返越 滁州講學
正德七年三月,四十一歲的王陽明升任考功清吏司郎中,在這一年中,方叔賢、黃宗賢、徐愛等都曾跟隨他,聽他講學布道;也是在這一年,他的弟子黃宗賢、鄭一初相繼因病離開京城,讓王陽明心中頗覺遺憾,他甚至時常生出一份遁世之意。
這年十二月,王陽明被任命為南京太仆寺少卿(南京太仆寺掌管南直隸馬政,少卿為副官員),要離開京城到南京赴任了,他在京城的講學生涯也不得不中止。所幸,這次與他一同被任命的還有徐愛,他被任命為南京工部員外郎。師徒二人一起登舟沿運河南下,一路上遊山看水。運河兩岸的風光依稀如昨,王陽明的心情卻與那年離京趕赴龍場時截然不同。
在舟中,他常常給徐愛講解《大學》。
一直以來,朱熹所講解的《大學章句》被當時讀書人奉為最正確的學說,當時的讀書人幾乎人人都在學習,並將此解說奉為信條。王陽明卻對朱熹的諸多解說持不同意見,他的觀點,就連一向悟性極高的徐愛也難免不能理解接受。王陽明倒也不急,一遍又一遍,諸條諸字地向徐愛解釋。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後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新’字義。……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
先生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隻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嚐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都得之。”
愛問:“至善隻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歎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隻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麵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隻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清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請求否?”
……
——《傳習錄》上卷
王陽明一路給愛徒徐愛答疑解惑,徐愛由最初的諸多蒙昧不解,到慢慢理解,再到欣然接受,竟有長睡醒來、混沌初開之感。這些在旅途中的點滴講解,及王陽明平時對弟子們的講授,後來被徐愛細心記錄整理編纂,正德十三年(1518年)春,這部凝聚著王陽明的心血與思想結晶的《傳習錄》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