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從南寧坐船,順水向東,直奔廣州,打算邊走邊等待朝廷新派的兩廣巡撫。這年十月十日,王陽明再次上疏《乞恩暫容回籍就醫養病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五),請求歸鄉,上疏中他寫道:
臣自往年承乏南贛,為炎毒所中,遂患咳痢之疾。歲益滋甚。其後退休林野,雖得稍就清涼,親近醫藥,而疾亦終不能止。……去歲奉命入廣,與舊醫偕行,未及中途,而醫者先以水土不服,辭疾歸去。最後,既不敢輕用醫藥,而風氣益南,炎毒益甚。……今已輿至南寧,移臥舟次,將遂自梧道廣,待命於韶、雄之間。
夫竭忠以報國,臣之素誌也。受陛下之深恩,思得粉身碎骨以自效,又臣邁歲之所日夜切心者也。病日就危,而尚求苟全以圖後報,而為養病之舉,此臣之所以大不得已也。
等到達廣州時,王陽明的健康狀況持續惡化,肺病引起咳嗽及水瀉,幾乎讓他的身體虛弱到不能成行。
這一次,世宗皇帝給了他回應。為褒獎王陽明的功績,他特派使臣來廣州下詔書。王陽明終於可以放心踏上歸鄉的路了,可此時他虛弱的身體卻不容許他再經曆那麼漫長的跋涉了。他行不動了,隻得在廣州停下來養病。
廣州增城縣,有王陽明六世祖王綱的祠堂,在廣州停留養病期間,王陽明曾前往拜謁。
王綱(1302—1371),字性常,又字德常,與其弟敬常以文學造詣而聞名於世。王綱文武雙全,卻無意仕途。元末明初,為避兵亂,王綱攜母親避居於五泄山,堅不入朝為官。但在王綱年至七旬時,他的好友劉伯溫因愛惜其才,還是向朝廷舉薦了他。王綱來到京城,向明太祖提出許多治國之策,深得太祖欣賞,他遂被任命為兵部郎中。後來,廣東潮州地區的百姓起事,王綱又被擢升為廣東參議,前往廣東督兵糧,平定亂賊。王綱的兒子王彥達念父親年事已高,放心不下,與王綱一路同行也到了廣東。
在征討潮州海賊時,海賊以厚祿誘惑王綱,希望他能擔任他們的頭領。王綱反勸亂賊們棄惡從善,海賊們不從,將王綱強行推上坐壇,每日一起行禮膜拜,希望以那樣的方式強迫王綱就範。王綱終不為所動,對海賊們終日大罵不止,最終被海賊殺害。王彥達也同父親一樣被海賊擄掠而去,見父親被殺,他痛哭不止,大罵海賊,並強烈要求他們將自己一起殺死來陪伴父親。海賊的頭目卻破例地將他留下來了:“父忠而子孝,殺之不祥。”就那樣,王彥達又被海賊們給放回來了。王彥達將父親的遺骸裝在一個羊皮袋裏,背著他一路回到家鄉餘姚,將父親安葬在禾山(今餘姚馬渚鎮開元村)。這一年,王彥達年僅十六歲。
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禦史郭純向朝廷詳細彙報了此事。朝廷決定在增城為王綱立廟,並起用王彥達。王彥達目睹了父親的死,早已把世事官場看破,他堅辭不出,自號“秘湖漁隱”,歸隱林下,耕田養母,粗衣疏食,終身不仕。
那是王陽明第一次站在先祖王綱的祠堂裏,向自己這位剛烈的先祖拜祭。想起先祖生前身後的種種,又聯想到自己的眼下。王陽明自然也是心潮難平,他為這位遠逝的先祖作了一篇祭文《祭六世祖廣東參議性常府君文》(《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五),文中他寫道:
恭惟我祖晦跡長遁,迫而出仕,務盡其忠,豈曰有身沒之祀?父死於忠,子殫其孝,各安其心,白刃不見……及茲廟成,而末孫某適獲來蒸,事若有不偶然者。
“迫而出仕”卻是“務盡其忠”。王陽明又何嚐不是如此?
在廣州,還有他的好友湛甘泉的故居,王陽明也曾前往。王陽明三十四歲在京城與湛甘泉相識,二人共同舉起恢複聖學的大旗,此後,二人的友誼綿延不斷,一直持續了二十多年。盡管,此時的湛甘泉人在京城,盡管兩個老友在思想學術上已經產生分歧,但那份友情依舊在。站在湛甘泉的故居前,王陽明想起二十多年前二人共同在京城講學的情景,不由感慨萬端,他將這種情懷寄於《題甘泉居》和《書泉翁壁》兩首詩中。
我聞甘泉居,近連菊坡麓。
十年勞夢思,今來快心目。
徘徊欲移家,山南尚堪屋。
渴飲甘泉泉,饑餐菊坡菊。
行看羅浮雲,此心聊複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