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此心光明(2)(1 / 3)

心存致良知,心念門徒弟子,王陽明至死都不曾放下這兩樣。

在廣州停留數日,王陽明一直在焦灼地期盼著新任兩廣巡撫前來與他交接,他好得以徹底解脫,輕鬆上路。然而,新巡撫的影子也不曾見到,他卻不能繼續在廣州等下去。他的健康狀況已經再次惡化,在王陽明的絕筆信《答何廷仁》(《王文成公全書》卷六)中,他曾如此描述他此時的病情:

區區病勢日狼狽,自至廣城,又增水瀉,日夜數行,不得止。至今遂兩足不能坐立。須稍定,即逾嶺而東矣。諸友皆不必相候。果有山陰之興,即須早鼓錢塘之舵,得與德洪、汝中輩一會聚,彼此當必有益。區區養病本去已三月,旬日後必得旨。亦遂發舟而東。縱未能遂歸田之願,亦必得一還陽明,與諸友一麵而別,且後會又有可期也。千萬勿複遲疑,徒耽誤日月。總及隨舟而行,沿途官吏送迎請謁,斷亦不能有須臾之暇,宜悉此意。書至,即撥冗。德洪、汝中輩亦可促之早為北上之圖。伏枕潦草。

“兩足不能坐立”,隻可“伏枕潦草”。此時的王陽明其實已是病入膏肓,可這一次,他卻再無先知先覺,抑或者是他強迫自己用心中那最後的一絲念想,在支撐著自己。他太想回家,哪怕不能與弟子親人們常相聚,匆匆見上一麵也是好的。

從十月到達廣州,王陽明就一直在焦灼地等待著新任巡撫前來與他交接,可新任巡撫卻是遲遲不至。一直到十一月二十一日,王陽明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支撐著等下去。他離開廣州,乘船渡過北江,經過廣東省最北端的韶州府,在南雄府下船;十一月二十五日,他又乘轎越過廣東、江西邊界的梅嶺關,進入到江西境內的南安府(今江西大餘縣)。進入南安府後,王陽明又於贛江上遊的章江再次登船。

彼時,王陽明的生命已進入最後的彌留時光。事實上,在王陽明離開廣州之際,他的弟子布政使王大用已經預感到陽明先生此行的凶險,他已悄悄準備了為他製作棺木的木材,一路隨船與他同行。也許,王陽明體內那一盞飄忽的生命燈火,早已瀕臨熄滅,隻是要回到故鄉的一份強烈念想一直在頑強地支撐著他。離開廣東,進入江西南安境內,踏上那一片熟悉的山水土地,王陽明終於安心了。江西,在王陽明的生命中,可謂他的第二故鄉。他曾從那裏起兵破賊,也曾在那裏平定宸濠之亂,他曾在南昌與弟子們講學,也曾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少時光跑到鐵柱宮與一位老道徹夜長談。而今,他終於又踏上這一片熱土,一直攢聚在他心頭的那股氣息終可以緩緩散了。

二十五日,王陽明抵達南安。南安縣的推官、陽明的門人周積聽到消息急急前來探望。當他登船看到病榻上的陽明先生時,整個人都被震驚了。這哪裏是那個坐在講壇上不疾不徐地為他們答疑解惑的陽明先生?又哪裏是戰場上指揮過千軍萬馬氣定神閑的都督指揮?他瘦弱不堪,麵色如鐵,一陣緊似一陣的激烈咳嗽,讓人揪心。在王陽明抵達之前,周積也曾聽說他的身體不好,卻萬萬沒有料到情況已經惡劣到如此地步。他上前一步,攥住陽明先生的雙手,竟至哽咽無語。

“近來學問進展如何?”劇烈的喘息之後,王陽明掙紮著坐起來,那是王陽明那天送給這位弟子的第一句話。周積再度哽咽。但他還是強抑悲傷,認認真真回答了老師的問題,並關切地叮嚀陽明先生好好養病。

“吾病勢危亟,所未死者,元氣耳。”對於生死,王陽明早已看破。盡管他曾如此熱切地盼望著踏上回家的路,但等他的生命大限真的來臨,他亦並無驚慌。

那一句,卻似刀劍匕首,深深刺痛了弟子周積的心。他匆匆下船而去,去為陽明先生請醫尋藥。他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挽留先生的生命。

一切都太晚了。

王陽明已經在漫長的奔波與等待裏耗盡了所有的生命汁液,神仙亦無回天之力。二十八日晚上,王陽明的船靠岸了。那晚王陽明的精神似乎比前幾日好了許多,他徐徐睜開眼睛,問身邊人道:“何地?”

“青龍鋪。”

當晚,王陽明就在青龍鋪停駐。

二十九日,王陽明再次召弟子周積來到自己的病榻前。這時的他已是氣若遊絲,幾乎連眼睛也睜不開了。良久,他才緩緩睜開雙目,平靜地對身邊的周積吐出三個字:“吾去矣!”

周積的淚流下來,他輕輕握著陽明先生的手問道:“何遺言?”

陽明先生笑了,很輕很輕的一抹微笑,似一縷燦爛的朝霞,綻放在他那張蒼白無血色的臉上,他用盡平生力氣,對周積道:“此心光明,亦複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