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菊(3 / 3)

“門比他們的身軀高呢,低呢,闊呢,狹呢?”伊非常悅樂,笑容含優美的畫意,語調即自然的音樂。

“闊,高。”有幾個說,“自然比他們闊,高。”在那些聲音裏,露出一個單調的無力的“低”字的音來,這是阿菊回答的。

“門怎麼開法?”

“執這個東西。”群兒齊指室門的拉手。

“請你開給我們看。”伊指一個梳著雙辮的女孩子說。

那女孩子很喜歡受這使命,伊走到門首,執著拉手往身邊拉。但是全無影響。

一部分孩子見他們的同伴不成功,都自告奮勇道:“我能開。這麼一旋就開了。”

女教師便指一個男孩去。他執著拉手一旋,再往身邊拉,門果真開了。伊和群兒都拍手慶賀他的成功。伊更發清朗的語音向群兒道:“我們開門先要這麼一旋。”說罷,大家都依次去試。

這事輪到阿菊,就覺得是一種最艱難的功課。他拉了一會兒拉手,不成,又狠命地把它旋轉,也不成,便用力向外推,然而何曾推開了一絲半縫。他窘極了,臉皮紅到發際,眼淚含在眶裏,呼吸也喘起來了,不由得棄了拉手在門上亂敲。但是外麵哪裏有應門的人等著呢?

那位女教師按著鋼琴,先奏了一曲,便向群兒——他們環成一個圓圈站在樂舞室裏了——說:“我們要唱那蝴蝶之歌哩。”他們笑顏齊開了,雙臂都平舉著,有幾個已作蝶翅蹁躚的姿勢。琴聲再作,那妙美的愉悅的人心之花宇宙之魂的歌聲也隨之而發:

飛,飛,飛,飛到花園裏。

這裏的景致真美麗。

有紅花鋪的床供我們睡眠;

有綠草織的毯供我們遊戲。

飛呀,飛呀,我們飛得高,飛得高。

飛呀,飛呀,我們飛得低,飛得低。

我們飛作一團,不要分離。

你看花在笑我們了,笑得臉兒更紅了。

哈!哈!哈!

花呀,你來和我們一起飛!

來呀,和我們一起飛!

阿菊立在群兒的圈子裏,聽不出他們唱些什麼,但覺自頂至踵受著感動,一種微妙的醉心的感動。他的呼吸和琴聲歌聲應和著,引起一種不可描寫的快慰、適意,超過他從前唯一的悅樂——銜著他母親的奶頭睡眠。於是他的手舞動起來,嘴裏也高高低低地唱起來;這個舞動呈個觸目的拙劣的姿勢,沒有別的孩子那麼純熟靈活;歌呢,既沒詞句,又沒節奏,自然在大眾的歌聲裏被擠了出來。然而這個與他何涉呢?他總以為是舞了,唱了。剛才的窘急、惶恐、怯懦……他完全和它們疏遠了。隻可惜他領略歌和舞這麼晚,況且他能將以後的生活全沉浸在那裏邊嘛!

阿菊第一天進學校的故事,要算他生活史裏最重要的一頁了。然而他放學歸家,回到他舊的狹窄的世界的時候,他母親和平日一樣,隻顧搓伊的草繩,並不看他一眼,問他一聲。他自去蹲在黑暗的牆角旁邊,玩弄他在學校裏偷摘的一根綠草。說不定因這綠草引起了他紛亂的模糊的如夢的記憶,使那些窘急、惶恐、怯懦、感動、快慰、適意……立刻一齊重新闖進他的生命裏。晚上他的父親喝醉了人家的殘酒歸來,摸到板鋪的臥榻倒身便睡;他早上曾經送他的兒子進學校,進別一個世界,是忘記得幹幹淨淨了。

(1920年12月20日寫畢原題《低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