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玲家那棟離蘇州河畔不遠的老房子,離雙方交戰區非常近。隆隆的炮火日夜不停,擾得人無法安睡。愛玲去問父親,能否先搬到母親那裏去住一段時間。父親抬抬眼皮,沒說什麼,算是默許。愛玲欣然搬到母親的住處。如果她知道,那一次搬離會給她帶來幾乎奪走她性命的巨大災難,她還會離開那裏嗎?

人生沒有假設,不能回頭。命定也罷,不測也好,在強大的命運麵前,人隻能被它的大手牽著、推著,一步步向前走,哪管前麵是花紅柳綠還是惡浪險灘。

兩周後,愛玲從母親家回到父親家,進門就遇上陰沉著臉的繼母:“怎麼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我已經跟父親說過了。”“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裏哪兒還有我呢?”也許,在愛玲悄無聲息離家的那一刻,憤怒的種子就已在這位繼母的心裏種下了。也許,更早。從她進那個門的那天起,這個倔強的少女就沒把她擺在母親的位置上。愛玲離家不曾親口對她言說,不過是炸藥桶上引出的一根導火索。一個幹脆利落的巴掌一下子揚起來,重重地落在愛玲的臉上,一下子把她打蒙了,也把她打炸了。愛玲本能地跳起來,要去還手,被兩個老媽子跑過來拉住了。可她的那個姿勢卻再次激怒了繼母,她一路尖叫著往樓上奔:“她打我!她打我!”刹那的憤怒與震驚之後,一切又飛快地變得明晰。愛玲冷冷地看著繼母尖叫上樓,看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裏,飯已經擺上了桌;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

世界在那一刻,凝固,靜止。是暴風雨來臨之前可怕的寧靜。

片刻之後,愛玲聽到父親“吧嗒吧嗒”的拖鞋聲,一路急迫地從樓上衝下來,其間還伴隨著父親氣急敗壞的罵聲。父親從樓上衝下來,愛玲還站在原地沒有挪動。

“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父親衝下來,不由分說就揪住了女兒,對她拳打腳踢起來。愛玲不逃也不躲,任由父親的巴掌雨點一樣劈頭蓋臉而來。她的臉,偏到這一邊,又偏到另一邊,耳朵被震得嗡嗡響,眼前金星直冒……她坐在地上,躺在地上,父親還不打算住手,他又揪住她的頭發,用力地踢她……被父親打倒在地上時,愛玲的腦子依然是清醒的,她記著母親跟她說過的話:“萬一他打你,不要還手,不然,說出去總是你的錯。”

愛玲果真不哭也不反抗。她冷冷地看著盛怒的父親和一旁幸災樂禍的繼母,世界在那一刻變得如此猙獰寒涼,她覺得自己的體內有什麼東西在飛快地流逝,是一份曾經的血脈親情,那個家裏留給她的唯一的一點塵世的暖。打死我吧,與其這樣屈辱痛苦地活著,倒不如利利索索地死去。愛玲眼裏沒有半絲求饒哀告,她躺在地上,不躲不閃,隻是麻木地接受。那樣的倔強,更加激怒了父親。他已經完全失去一位父親的理智,變成一頭狂躁的猛獸。數年來積聚心中的怨恨,化成冰雹利劍,落向他曾引以為傲的天才女兒……

父親終於打累了,停了手,氣咻咻地上樓去了。愛玲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進到浴室去照鏡子。鏡子裏,愛玲看到的是一張狼狽的臉,頭發散亂,滿臉的紅指印,嘴角帶著紫紅的瘀傷,卻沒有淚,大大的眼睛裏,隻有要燒毀一切的怒火。

片刻之後,模糊的意識才漸漸複蘇,愛玲往地上啐了一口,轉身拉開浴室的門,她要去巡捕房報警。光天化日之下,竟會發生如此讓人發指的暴行!走到大門口,才發現自己的行動太過魯莽幼稚。還沒容她走近,看門的巡警就伸手把她攔住了:“門鎖著呢,鑰匙在老爺那兒。”原來,父親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出,提前讓人把大門鎖了,沒有他的允許,誰都不能替這位任性的大小姐開門。愛玲崩潰,試著撒潑,在大門處叫鬧踢門,試圖引起大門外幾個崗警的注意。根本沒用。大門外晃來晃去的幾個崗警,也隻冷漠地朝這邊瞟了幾眼就走開了。大戶人家的家事,不在他們的巡查範圍之內。愛玲鬧了一會兒,沒有任何用處,隻得再次反身回到家裏來。她的吵鬧聲,卻再次把父親激怒了,見她進屋,父親抓起手邊的一隻青花瓷大花瓶就朝她擲過來,愛玲的頭一偏,花瓶重重地砸在她身後的白牆上,碎了,飛了一地的碎瓷,像滿地的花瓶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