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隻花瓶,若砸中愛玲的頭,也許就真的沒有後世屬於張愛玲的文壇神話了。衝動是魔鬼,盛怒可以在瞬間把一切燒毀。不知盛怒之後的張廷重是否有一絲後怕,我卻在這場驚心動魄的家庭暴力事件中,慢慢理解了愛玲。莫怪她冷漠,莫怪她負了親情遠離了溫暖,至死都不肯原諒自己的父親,原是親人先將她負。

那天,何幹從外麵辦完事,急匆匆回家,眼前的一幕讓她的眼淚飛速地流下來:“你怎麼會弄成這樣呢?”

見到何幹,愛玲隱忍了太久的淚才瘋狂地湧出來,她撲到何幹的懷裏,放聲大哭,哭了好久也不能停住。

在那個陰沉沉牢籠一樣的家裏,隻有這個善良的老女傭是疼惜她的。她疼惜愛玲,盼她有一個好的前途,可她又深知年少的愛玲還離不開父親經濟上的支持。她心疼愛玲受了那樣的毒打,又替愛玲深深地遺憾,怪她不該任性得罪了父親。一邊是愛,一邊是恐懼,讓這個一向善良的老婦人也變得戰戰兢兢行事小心起來——她甚至不敢當著張廷重的麵多安慰一下愛玲。

愛玲被父親打的當天,就被關在了樓下那間大大的空房子裏,房子裏除了一張床再無其他。愛玲躺在光光的床板上,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嗓子幾近失聲,卻沒人來過問一下。何幹曾經到她的窗外,也隻低聲地安慰了她幾句就急急忙忙地走開了。張廷重有交代,誰都不許理這個倔強的丫頭,他倒要看她有多硬。

愛玲不知道自己哭到什麼時候,終於哭累了,就在屋子裏那張紅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應該是何幹去給姑姑和舅舅送的信吧,第二天,愛玲的姑姑來了,來找哥哥替愛玲說情。兄妹兩個,積怨已深,當初若不是這個滿腦子新思想的妹妹一味在旁慫恿勸說,愛玲的母親也許不會有那麼大的決心離家去國外讀書求學。如今,她欲來替侄女求情,無異於火上澆油。再加上旁邊那個言語刻薄的嫂嫂孫用蕃,不住地煽風點火:“喲,是來捉鴉片的嗎?”所以,還沒等她開口講明來意,張廷重手上的玉製煙槍已經飛過來,擦著張茂淵的眼鏡落到了地麵上,碎了。一同碎掉的還有張茂淵鼻梁上的眼鏡。碎裂的鏡片劃傷了她的臉,殷紅的血冒出來。張茂淵拂袖而去,發誓從此不再跟這個家有任何關係。自然,她也沒去報案,畢竟家醜不可外揚。

張家老屋一樓的那間大空房子,成了一處噩夢升騰的地方。愛玲怎麼也不會想到,那裏竟成了她的監獄,囚禁她的正是她的親生父親。

5|逃離樊籠

上海市康定東路87弄(現已拆遷),一棟清末民初蓋成的紅磚大房子,仿造西式建築,房間多而深,全部大約有二十多個房間,後院還有一圈房子供用人居住。住房的下麵是一個麵積同樣大的地下室,牆上有一個個圓形的通氣孔,一個個與後院的用人房相對著……

時隔多年,上世紀九十年代,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重新回到昔日張家老宅時,已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樓上樓下,一個個房間,一道道寂寞的走廊,台階,水泥門柱,設在客廳中間的樓梯,客廳中間掛煤氣燈的鐵鉤子……那些遠去的記憶借了那些舊物,從歲月的深處飄忽而來。恍惚中,他看到在二樓的父親與繼母,他們正就著窗口射進來的一絲亮光相對而臥,大口吞吸著鴉片煙,騰騰的煙霧,從窗口飄出來……

樓下那間大大的空房子,是當年父親囚禁姐姐的地方,後來做了學生們的教室,從教室的窗口望出去,就是對麵的用人房……

當年那慘烈不堪回首的一幕,想來姐弟倆都無法忘記,那份慘痛,於張愛玲的印象,或許更深……

時近深秋,上海的夜晚已有很深的涼意。盛怒之下揚言要用手槍打死女兒的張廷重終究沒下得了那樣的手。愛玲知道,父親不過說說而已。把她關在那棟空房子裏,關些時日,等父親氣消了,便會放她出去。那一次,她卻猜錯了,那一場囚禁,竟然從秋到冬,漫長得沒有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