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多的勤勞者中、在繁忙的工作場所,我僅僅是一個普通的雜工,對家庭的記憶很貧乏。我收集到的資料,到了祖父那一輩,突然變得模糊不清。我決定花些時間在這方麵,先是了解遺傳的影響,然後再留一頁與我的親朋息息相關的紙給他們。
我沒有與外祖父交往過。聽人說,我這位令人尊敬的外祖父,原來是魯埃格最貧困的那個市鎮的執達員。他在印花公文紙上用大字抄寫早期的拚寫詞,他裝滿墨水和筆,帶著筆盒翻山越嶺,遍訪缺乏清償能力的窮人家,製作證書。這個低等文人處在充斥訴訟的環境中,艱難地同困頓的生活作鬥爭,自然無暇去關心昆蟲。他最多是有時會碰見昆蟲,然後用腳後跟把它踩碾致死。這隻不為人所了解的蟲子,被懷疑為有害,實在不值得對它進行什麼其他的研究。
而外婆呢,除了自己的家和那串念珠外,其他的都與她沒有關係。
對於她來說,假如紙上沒有公家蓋的印章,字母沒有絲毫好處,隻不過是損害視力的天書罷了。在她生活的那個年代,在小民百姓中,有誰會關心讀書寫字呢?讀書寫字是屬於公證人的奢侈事物,再說,公證人也不可以沒有規矩地濫寫濫讀呀。
所以說,她最不把昆蟲當回事。她在泉水中洗菜,倘若發現菜葉上有條幼蟲,她會被嚇一跳,然後把這條令人討厭的蟲子遠遠扔開,切斷與危險物的一切關係。總而言之,昆蟲對外祖父母來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幾乎是人們不敢用手指尖去碰觸的討厭東西。我對蟲子的嗜好,絕對不是從外祖父母那裏遺傳來的。
至於我的祖父母,我有比較確實的資料。他們都很長壽,使我可以了解他們。他們是農民,一生從沒翻過書本,他們對字母表的仇恨不滿實在是太深了。他們在淡紅色的高原上開墾一塊瘠薄的土地,酷寒的山脊上滿布花崗石。他們的房子孤獨地坐落在金雀花樹和歐石楠中間,與外界間隔,四周沒有人煙,沒有左鄰右舍,隻有狼時常出沒。
在他們眼中,這座房子就是整個世界。隻有在趕集的日子,有人會趕牛到附近的幾個村子,其他的地方他們僅僅是聽說過而已,而且還是隱隱約約地聽說過。
在這孤單寂寞的荒野裏,有一片到處是沼澤的石灰質低窪地,呈現紅色的水從地下滲出來,為主要的家產牛提供豐富的食糧牧草。夏天,在矮草遍野的坡地上散布著綿羊。一道用樹枝圍成的柵欄把羊群日夜圍圈,保護著它們,避免受到野獸的襲擊。當牧草被剪平時,牧場也就遷移到其他地方了。牧場中央是牧人的茅屋,可以移動的簡陋的麥稈搭的棚屋。假如竊賊或者狼夜間忽然從附近的樹林來了,兩隻高大的戴著鐵釘項圈的牧羊犬就會擔任起保衛這裏安全的責任。
牛欄裏鋪著一層牛糞,它的深度永遠都可以達到我的膝蓋,糞堆中星星散散點綴著咖啡色的屎尿坑。這裏居民很多,將要斷奶的羊羔來往蹦跳;鵝熱鬧地吹喇叭;雞不厭其煩地抓刨泥土;母豬呼嚕呼嚕地叫著,一窩小豬崽吊在它的乳房上。
嚴酷的氣候限製了這裏的農業飛躍發展。風調雨順的時節,遍布金雀花樹的荒野被人們放火焚燒,然後人們用犁頭翻耕草灰,使土地變得肥沃,於是在幾阿爾邦的地上收獲黑麥、燕麥、土豆。大麻種植在最好的角落,這種作物是祖母一向青睞的,它可以提供紡紗棒和紡錘織造麻布的原料。
祖父是個擅長放牧的牧人,對其他的一竅不通。倘若他知道一個遠在他鄉異地的親人竟然對沒有絲毫價值的蟲子有著強烈的興趣,不知疲倦地觀察研究,而這些蟲子即使在他的一生當中也從來不會多看一眼的,他該如何瞠目結舌、驚訝不已啊!倘若他猜到這個瘋瘋癲癲的人就是我,就是那個坐在他身邊、小圍兜掛在小小的脖子上吃飯的小孫子,他的目光會有多麼令人恐怖啊!他一定會大發脾氣地說:“你怎麼可以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無聊透頂毫無意義的事情上!”
我的祖父作為一家之長,他不苟言笑,我常看見他板著臉,特別嚴肅。他經常用拇指把濃密的頭發推到耳後,披散在肩頭上,是很典型的古代高盧的茂密的長發。我看見他頭戴小三角帽,身著及膝的短褲,塞滿稻草的木鞋走起來發出響聲。啊,不,那已經消逝的童年遊戲,在他的身邊養蟈蟈,挖食糞蟲,並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祖母是一個嚴格遵守教規的女人,總是戴著羅德茲山區婦女特有的帽子。帽子好像個黑毛氈圓盤,硬得像塊木板一樣,中間裝飾著一指高、比麵值 6 法郎的埃居略寬的帽頂,一條黑飾帶紮在下巴上,這樣優雅但是不夠穩固的圓帽就可以保持平衡了。
醃製食品、大麻、小雞、乳類、黃油,繪汁洗滌液,照顧一群孩子和全家的食物等,概括了這個要強的婦女的全部思想。在她的左邊豎著紡紗棒,杆上裝飾有麻絲碎屑;右側則是在靈活的手指下轉動的紡錘,紡錘不時被唾液搞濕。她總是把家務整理得井井有條,從來不知道疲倦。
記憶中,特別讓我又一次看到她在冬天夜晚的形象,冬天特別適合全家聚在一起閑聊。吃飯的時候,全家老小圍坐在一起,一張長桌,兩條長凳。凳子是一塊冷杉板,釘著 4 顆跛腳木釘,桌子上放著盆、碗與錫匙勺。
桌子上麵,總是擺著一個與車輪大小差不多的黑麥圓形大麵包,麵包外麵包著一塊麻布,散發著灰汁香氣。祖父用刀子一下子切下來足夠一頓吃的分量,然後再使用隻有他自己才有權使用的刀子,把切下來的那部分細分給我們。現在我們每個人把自己分得的那片麵包細細地分成小塊,用手指掰碎,隨著自己的心意把碗盛滿。
接下來就是祖母了。在爐膛的旺火上,大肚皮鍋裏的湯沸騰翻滾,咕咚咕咚地歡唱,散發著蘿卜和豬油的香味。祖母手拿一隻鍍錫的鐵勺子,一個挨一個為我們從鍋裏盛出足夠浸濕麵包的湯,再舀出蘿卜和一半肥一半瘦的火腿片放在盛得很滿的碗裏。桌子的另一頭放著水罐,口渴時能夠盡情飲用。多好的胃口啊!多快樂的一頓飯啊!如果這頓美餐再搭配上家裏自製的白色乳酪,氣氛就更加美妙了。
我們身邊的大壁爐裏燃燒著熊熊火焰,數九時節,天寒地凍,壁爐裏燃燒著的是整根整根的樹幹。在壁爐的一個沾滿煙灰的角落裏有一塊板岩薄片,那是晚上用來照明的工具。那裏燃著鬆樹的碎木片,都是從半透明、浸透鬆脂的鬆樹塊中挑選出來的。這盞燈在房間裏發射出淡紅煤煙色的光,節省了帶燈嘴小油燈的胡桃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