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回到了村子,回到了我父親的家中。我已滿 7 歲,該上學了。再也沒有比上學更加美好的事情了,老師就是我的教父。我該如何稱呼我將要認識字母表的房間呢?實在是難以找到準確的字眼兒,因為這個房間幾乎可以派上所有的用場。它既是學校,也是廚房,既是臥室,也是食堂,有的時候它還是雞窩、豬圈。談到學校,那時的人們想不到高大華麗的房屋建築,有一個破破爛爛的避難場所也就足夠了。

在這個房間裏,有一個寬大的梯子可以通到樓上。梯子下頭,在木板凹室裏麵有一張大床。樓上又有些什麼呢?我一直不知道。我隻看見老師時而從那裏抱下一抱喂母驢的幹草,時而搬下一籮筐土豆。師娘把土豆倒在給豬煮飼料的小鍋裏。樓上這個房間可能是糧倉,儲存人和牲畜的食物。這兩個房間組成了整個住宅。

下麵一間屋子便是我們的學校,南麵有一扇窗戶,是這幢房屋裏唯一的窗戶。窗戶又窄又低,窗框能碰到人的腦袋和雙肩。太陽映照的窗洞,是這個房間唯一令人心情愉悅的地方。從這裏能夠俯瞰大半個村子,村子坐落在漏鬥形山穀的斜坡上。老師的小桌子就擺放在窗洞旁邊。

正對著窗戶的牆上有一個壁龕,那裏放著一隻閃閃發光的銅桶,裏麵盛滿了水,口渴時可以拿起放在一旁的水杯暢飲。在壁龕上麵的幾塊擱板上,盤子、碟子、平底大口杯等幾件錫器發著光。這些物品隻有在盛大節日裏才會從龕頂上拿下來。

微弱的陽光透過窗戶,映照著滿牆塗著彩色大斑點的畫像。肖像畫中有承擔 7 種苦難的聖母,這位悲傷的神明的母親略微打開藍色的外套,裸露著被 7 把利劍刺穿的心髒。在太陽和月亮之間圓瞪雙眼的是天主,他的袍子鼓脹著,就像被狂風吹著一樣。

窗戶右邊的牆上畫的是永世流浪的猶大,他頭上戴著三角帽,身上穿著白色皮革長袍,腳踏釘著釘子的鞋,手裏拿著結實的棍子。框著這幅畫的悲歌是這樣寫的:“人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滿臉胡須的人。”

畫家沒有忽視這個細節,老人的胡子就好似雪崩般的披散在圍裙上,一直垂到膝蓋。

左邊是布拉班特的熱納微埃芙,她和一頭母鹿相伴。在荊棘叢中隱藏著凶惡狠毒的戈洛,他手握一把匕首。這幅畫上邊是克雷底先生之死,他在小酒店的門檻上被狠毒的付款者刺殺。房間的四麵牆壁上,就這樣畫滿了五花八門的圖畫。

我對這個博物館讚歎不已。它用紅、黃、藍與綠等豐富多彩的顏色吸引著我們的眼神,雖然老師擺出他的收藏品,並非為了培養我們的思想和心智。他是絕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的,他是具備特有風格的藝術家,他在按照自己的愛好興趣裝飾自己的住處,而我們不過是利用了他的裝飾品而已。

假如說這個每幅藏畫值一蘇的博物館,一年到頭都讓我感覺幸福,那麼這間房子在冬天裏寒風凜冽、大雪漫漫的時節,就更加吸引我了。

房間的南牆裝有一個壁爐,相對於這間房子的麵積來看,它就如同我祖母家的壁爐一樣,實在是一座恢弘的建築。它的拱形牆飾和房間一樣寬,巨大的壁凹有許多用途。

中間是壁爐的爐床,在左右兩邊與欄杆齊高的地方有兩個壁龕,一個是用細木製成的,一個是用磚石堆砌成的。每個壁龕都是一張床,鋪著簸揚過的麥殼材質床墊。兩塊在滑槽裏滑動的木板替代了遮板,假如睡覺的人想把自己隔離起來,那麼這兩塊木板就能夠關上這隻匣子。這間臥室隱藏在壁爐台下,為這間房子裏兩個享有特權的寄宿生提供床鋪。夜裏,當西北風在黑壓壓的運河口上咆哮,雪花鋪天蓋地、漫天飛舞時,關上遮板,躲在壁龕裏特別舒服。

房間的其他地方全被壁爐爐床的附屬裝置占用了:三腳板凳、幹燥用的鹽盒、雙手使用的鏟子,還有風箱。這個風箱同我祖父家的一樣,依靠一對腮幫鼓脹吹氣。它是用燒紅的鐵釺穿過一根粗大的冷杉木製成的,透過這個箱孔,嘴呼出的氣被引導到遠處需要被點燃的木柴上。

在用兩塊石頭搭建成的台子上,燃燒著的是老師提供的一捆樹枝,以及我們每人每天早上都必須帶來的木柴。否則,我們就沒有權利享用壁爐裏的美味佳肴。

爐火並不是完全為我們而燒的,首先,它是為了燒熱並成一排的 3口小鍋。鍋裏慢慢煮著的是小豬的食物——麩皮和土豆。雖然我們進貢了木柴,但是為豬煮食才是這堆燒得旺旺的爐火的真正用途。兩個享有特權的寄宿生,坐在凳子上;其他的人就蹲在大鍋邊,圍成半個圓圈。大鍋裏的東西鋪了滿鍋,沸騰著,冒出一股股蒸汽,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音。

每當教師的眼光移開時,膽子大的孩子就會用刀尖去刺煮得熟爛的土豆,把它偷偷放在自己的那塊麵包上。我在這裏必須說明,雖然我們在這裏學習的並不多,吃的卻是很多。邊寫字母或數字,邊嗑胡桃、啃麵包,是極其平常的事。

對於我們這些年齡比較小的孩子來說,除了學習時嘴裏塞得滿滿的,有時還會有另外兩種差不多可以比得上砸胡桃所帶來的安慰。房間有個門與家禽飼養場相通。在飼養場裏,小雞擁著母雞在撓扒糞堆,小豬快樂地在石槽裏戲水。這扇門常常敞開,我們有事無事都能夠到外麵去。門一旦打開,那些調皮的家夥盡量不關。

門打開後,小豬立刻跑來,一個挨一個排成行,它們是被煮熟的土豆味兒吸引來的。年齡小的孩子,比如說我,板凳恰巧就在銅桶的下麵,緊挨著牆。胡桃吃多了口渴時,很容易就可以喝到水。這時我的凳子恰好在小豬跑過來的過道上。它們碎步小跑過來,低聲埋怨,纖柔細小的尾巴卷曲在一起。它們輕輕地蹭著我們的腿,用玫瑰色嬌嫩的嘴搜尋著我們的手心,以方便取走麵包屑。它們還會用聰明機警、活潑可愛的小眼睛,詢問我們衣袋裏是否有幹栗子。它們在教室裏巡視遊蕩,一會兒跑到這裏,一會兒又跑到那裏,老師和氣地用手帕趕走它們,讓它們返回飼養場。

母雞也跑來參觀,領著一群毛茸茸的小雞。我們大家都匆匆忙忙把麵包弄碎喂給這些可愛的參觀者。大家爭著賽熱情賽殷勤,盡力把它們吸引到自己身邊,還用手指撫摸小雞背上那柔軟的絨毛。是的,我們絕不缺少消遣。

在這樣的學校裏,我們可以學習些什麼呢?我先來說說年齡小的,這其中就包括我。我們人手一本,或者被認為人手一本值兩個蘇的兒童識字課本。封麵是灰色的,畫著一隻鴿子,或者類似鴿子的東西。第一頁是一個十字架,接下來是字母係列。翻過這一頁後就是可怕的 ba、be、bi、bo、bu,這是很多人的暗礁。翻過這可怕的一頁後,我們就被認為是學會讀了,並且得到許可,可以和大孩子一起學習了。

可是,要學會使用這本書,老師起碼必須照顧到我們每一個人,讓我們明白用什麼方法入門兒。這個老實人沒有一點兒閑暇,他花了太多時間在大孩子身上。把那本畫著鴿子的兒童識字課本強加給我們,隻不過是為了讓我們有一個小學生的舉止罷了。我們應該坐在板凳上思考它,假如鄰座的同學碰巧認識幾個字母,就可以在他的幫助下辨認它。

但是,我們思考不出任何結果,因為大家都隻顧惦記小鍋裏的土豆。

學生們為了一粒彈子爭吵,呼嚕呼嚕叫的小豬突然闖入,小雞時常來拜訪,都影響我們的思考。這些分心的事總來幹擾我們,我們耐下心來,等待著教師允許我們離校。這才是我們最關心的事情啊!

大孩子們坐在狹窄的窗前,房間的那一點兒光線屬於正在寫字的他們,永世流浪的猶大和凶狠的戈洛就在那裏相互對望。屋子裏唯一的一張周圍有板凳的桌子也屬於大孩子們。學校不提供任何東西,哪怕是一點點墨水,每個學生來上學時都得帶上全部學習用品。那時的墨水瓶是個紙盒子,分為兩層,看著很容易使人想起拉伯雷筆下的那個古代的筆盒。羽毛筆放在盒子的上麵一格,這些筆是用刀子削剪火雞或者鵝翅膀上的毛而成。盒子下麵一格放著裝有一點兒墨水的小瓶子,墨水是混有煤煙的醋。

教師的第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削剪羽毛,然後依據學生的能力,在練習本白頁的第一行畫一條線、寫一行孤單的字母或者單詞。削剪羽毛是一件極細致而又困難的工作,對蠢笨的指頭來說,並不是沒有危險。然後,我們就可以欣賞老師畫美麗的圖畫。

老師用小指支撐用力,手腕就像波浪一樣波動彎曲,預備做手的衝躍動作。忽然,這隻手發動、飛躍、旋轉起來。看,就在他寫的那行字母或單詞下麵,出現了一隻由環形、螺旋形與螺線形構成的花環,花環裏麵是一隻振翅欲飛的鳥兒。大家請注意,這些是使用紅墨水畫成的,唯有這美麗的作品才配得上這支羽毛筆。在如此的奇跡麵前,我們所有的孩子都驚呆了。晚上,一家人閑聊時,家人把這個傑作傳來傳去,大家都說:“多麼了不起的人啊!他一筆就為你畫了一個聖靈。”

在我們學校裏,學生們都讀些什麼呢?最多不過是讀幾個法文聖徒故事的片段;拉丁文卻是經常學,主要是為了教我們在晚禱時唱歌;學習成績最好的學生,嚐試著辨讀手寫本和買賣契約,那中間有公證人寫的魔術書一樣的艱澀難懂的語句。

那麼曆史和地理呢?從來沒有人提起過。地球是圓還是方的問題,與我們有什麼要緊的關係呢?人們讓它生長東西時遇到的問題,並不會因此而有變化嘛!

語法,老師極少關心,我們則更不關心。名詞、直述式、虛擬語氣與其他語法術語,以新鮮但是極其晦澀討厭的結構讓我們驚訝不已。如何使用書麵語言和口頭語言,都得通過實踐才有可能學得會。

這個問題並不能束縛住我們,我們才不會因為這個原因而小心翼翼地說話呢。放學後,回家放羊時,花那麼大的力氣來研究這些又有什麼好處呢?

算術呢?還好,大家略微學一點兒,可不是在這個學術名稱下學。

我們叫它計算,寫一些不太長的數字,把它們加在一起;或者從一個數中扣除另一個數,這就是最常做的練習。星期六晚上,為了順利結束一周的學習,大家都開始忙亂起來。學習最優秀的學生站起來,用響亮的聲音背誦課本上的第一個 12。我說的 12 這個數字,是由於當時使用舊十二進位製,這種用法下的乘法表一直擴充到 12。

那個學生背完後,全班學生,包括年紀較小的學生,大家一起齊聲重複一遍。那喧鬧的聲音,假如小雞、小豬在的話,也會被吵得逃跑的。乘法表一直要背到十二乘以十二,領誦給下一次十二起音,全班就又一次齊聲背誦,而且生怕嗓門兒提得不夠高。在學校可以教給我們的知識中,小冊子是大家學習效果最好的,就用這種喧嚷的方法,我們終於把數字牢牢地印在了腦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