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寧托著錢袋,沉了沉眼瞼,忽然道:“為什麼要偷你母親的積蓄?”
風梧猛地愣住了,隨後他才意識到,那個錢袋已經向讀憶師傾吐了一切秘密。“讀憶師,如果你看得出來這裏的每一個銅子都是我母親辛苦刺繡換來,那你也應該看得出,這些年來我和我母親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少年鼓起勇氣對著季寧平靜無波的眼,一口氣說下去,“我母親是在父親失蹤十個月後生下我的,因此從小到大,所有的人都懷疑我是個野種。他們甚至傳言,父親是被母親串通奸夫殺害的。這些流言雖然沒有憑據,但每一個字、每一個眼神都像一把刀子,十多年來反反複複地淩遲著我們,讓我恨得想要殺死所有的人!所以讀憶師,如果你能找出我父親失蹤的真相,還母親一個清白,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說著,他雙膝一曲,便跪了下去。
“你起來,我隨你去就是。”季寧將風梧扶起,意外地覺察到少年身體內部蘊藏的巨大潛能,讓他一瞬間失去了拒絕的念頭。看著對方金色的眼睛,季寧有些恍然地問:“你,可是帝都的血裔?”
“是的,星尊帝是我的遠祖。”風梧抬起頭自嘲地笑了一下,“就是因為有這雙眼睛,族長才沒有狠下心將我從族譜裏勾去。”
“把這個還給你母親。”季寧把錢袋塞回風梧手裏,“我們走吧。”
風梧的家族屬於星尊帝的一個偏遠旁支,雖然經過千年的繁衍凋零,早不複帝王之後的富貴氣派,卻依然是交城的清華世家。風梧領著季寧走到那大宅的門前時,兩個看門的家丁便攔住了他們:“風梧公子,現在你們母子都住在外宅了,若要進這裏,容小的先去稟報。”
“放屁!這裏仍然是我家,什麼時候輪得到你們這些奴才多話!”風梧說著,一伸手便將兩個身強力壯的家丁推得遠遠,引著季寧走進了大宅。
宅子裏的建築一縷是用青灰色的磚塊砌成,一條甬道將一座座小型的院子串聯起來,光滑的石板無聲地預示著這個宅院的年代久遠。季寧目不斜視地走在風梧身邊,對四周驚異的目光恍如未見。
“我父親原先住在這裏。”風梧說著,推開一個院子的門,引來院中幾個婦女驚慌的喝罵。而看熱鬧的人們也迅速湧來,將風梧和季寧堵在院門外。風梧狠狠地推了幾把麵前阻攔的家丁,隨即被季寧扯住了手臂。正僵持間,有人叫了一聲“族長來了”,簇擁的人群便呼啦散開一條通道,將一個老者讓了進來。
“讓讀憶師進去。不管怎樣,能查出真相總是好的。”族長顯然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經過,轉向季寧微笑道,“先生不用顧忌,酬勞我會安排賬房上支付。”
“如此甚好。”季寧向族長點頭回禮,旁若無人地走進院子,不時伸出手去,觸摸一兩件院中物事。
從族長到來,風梧就沒有說過一個字。他獨自站在一處,遠遠地與眾人隔離,暗中握住了拳頭。然而當他看到一個中年女人默默地走過來時,忍不住上前攙住女人微微顫抖的身子,叫了聲“娘”。
“聽說你在這裏胡鬧,我隻好過來看看。”女人低低地道,“梧兒,跟娘回去吧。”
“不!”少年倔強地站在原地,聲音將原本關注在季寧身上的眾人目光吸引了過來。他驕傲地環視了一下這些從小鄙薄他苛待他的族人,堅定地道:“無論如何,我要看到真相。”
女人拗不過兒子,隻好歎息著留在原地,如同她這本分小心的十幾年一樣,微微地低著頭,將原本秀麗的麵容掩藏在額發的陰影下。她的心裏,又何嚐不想知道,一向恩愛的丈夫路銘為何會在一夜之間不辭而別?
季寧仍然在院中探索著,眉頭微微皺起,要從一個百年曆史的古宅中探詢出某一瞬的情景無異於大海撈針。天色越發陰沉下來,窒悶的空氣讓他鼻尖冒出汗珠,心頭因為靈力耗費過度而劇烈地跳動。終於,小半個時辰之後,他放棄地停下了一切動作,緩緩走回院口,發現圍觀的大小人等並未散去。
“先生勞神了,要不到正廳奉茶?”族長和藹地問道,顯然有些顧忌季寧看到了什麼不便公開的東西。
“不,就在這裏說!”風梧忽然大聲叫道,“讀憶師先生,如果你看到了真相,就不要怕當眾說出來!”
“梧兒……”女人有些嗔怪地喚了一聲,卻深知自己根本無法阻止兒子想要做的一切。
“既然如此,先生就在這裏說吧。”族長見風梧有疑已之心,有些惱怒,將衣袖一折,背在身後。
“這座院子裏的記憶龐大複雜,我竭盡所能,隻找到一句有關路銘此人失蹤的線索。”季寧說到這裏,心中微微一動,不知自己為何提到“路銘”這兩個字時感覺有些異樣。但他很快就恢複了常態,緩緩道:“那句話就是:‘思繽,我跟你走。’”
他此言一出,一些較年長的族人立時麵露震驚之色,隨即竊竊私語的聲音便如同出巢的黃蜂一般籠罩了人群上空。
“娘,思繽是誰?”看著母親的臉瞬間蒼白,身子也搖搖欲墜,風梧連忙扶住母親,大聲詢問。
“思繽是冰族的巫姑,天祈朝末期常常帶著船隊來交城走私劫掠。那個時候,交城百姓沒有不知道這個貌美心冷的冰族女人的。”族長說到這裏,手裏的拐杖重重地在地上頓了頓:“路銘這個不肖子孫,居然是跟著冰族私逃而去。從今以後,我們家的族譜裏再也沒有這個人的名字!”
見圍觀眾人漸漸散去,族長方向季寧苦笑道:“家門不幸,讓先生見笑了。請隨管家去賬房支取酬勞。”說完不再停留,告辭而去。
“酬勞改日再說。”天上一個悶雷滾過,季寧忍住突如其來的心悸,對著迎過來的管家擺了擺手,大步就朝大宅門口走去。他的身後,風梧正愣愣地摟著不住流淚的母親,仰麵對著天空不時劃過的閃電,眼中是深重的憤恨。
交城是典型的海濱氣候,台風引來的暴雨可以在瞬息之間籠罩整個城市。季寧走到半途大雨就從天而降,然而身體的異樣讓他不敢在半途停留,隻好迎著幾欲把人席卷而去的狂風一步步往總督府走去。
雨水頃刻就澆透了他的全身,卻讓發燙的身體感到清涼的愜意。“思繽,我跟你走。”方才那個消失在虛空中的聲音為什麼聽起來如此熟悉,那個路銘又是何方神聖,竟讓他一向平靜無波的心混亂得仿佛要破腔飛出?季寧伸出左手抵住後腦,右手胡亂地扶住一切可以撐持的東西,終於在狂風暴雨中踏上了總督府側門的台階。
看門人似乎說了一句什麼,季寧沒有聽清,隻是不管不顧地走回自己的居室,眼前白茫茫一片似乎都是雨水。撞開門,他一頭就栽在床上,再也不想動一下。
靈力的劇耗帶來了深重的心悸和頭暈,而渾身的舊傷也因為這陰濕的天氣再度發作。季寧摸索著扯過被角咬在口中,把四肢百骸的劇痛都阻攔在咽喉深處,無聲地對抗著這個注定難熬的夜晚。
昏昏沉沉地不知趴了多久,一雙柔軟清涼的小手摸索著探上了他的額頭。“哥哥,換身幹衣服吧,這樣下去會發燒的。”水華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幻境傳來。
季寧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一聲,卻仍然昏迷般一動不動,恍惚中隻覺得火炙般的疼痛中接觸到一絲絲溫柔的涼意,仿佛女孩子柔軟的手指。
女孩子柔軟的手指……這個認知讓他一驚之下清醒過來,果然發現水華正在摸索著給他換衣服。一時間,季寧忘了身上的難受,窘得麵紅耳赤,幸虧水華目不能視,隻是專注做事,讓她一向高傲的先生不至於太失麵子。
“哥哥,你醒了?”水華鬆了一口氣,繼續用毛巾擦幹季寧身上的冷水。然而她的手忽然停滯在季寧的背上,神色一黯:“哥哥以前受過傷?”
“舊傷了。”季寧費力地扯過衣襟,遮住背上一道從肩胛斜拉至腰的舊刀傷,也遮住了遍體觸目驚心的細碎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