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痛嗎?”水華收回手,輕輕地問。
“不痛了。”季寧吃力地靠牆坐起,哆嗦著手係衣帶,下意識地回答。
“你騙我。”女孩兒毫不猶豫地下了這個判言,卻微微低下頭,並沒有動氣的意思。“你和我爹爹一樣,都不肯把受的苦說出來。可我都知道。我這就去給你找藥來……”說著摸索著就往外走。
“藥沒用……”季寧不想麻煩她,便撐著力氣道:“小姐回去吧,要不四月該擔心了。”
“四月今天去她親戚家了,晚上不回來,爹也不回來。”水華摸索著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微笑道,“夜裏我怕一個人,哥哥陪我說說話吧。”
季寧明白她是為了留下來照看自己,想要拒絕,身體卻難受得一時說不出話。他向來是個驕傲的人,斷不肯在別人麵前示弱,一時間比死了還難受。
水華聽他呼吸急促,掩不住臉上的憂慮,輕輕喚了聲:“哥哥?”
季寧見她空落落的眼神落在別處,雪白的臉頰在燈光下發著光彩,恍然發現不知不覺中女孩子正在長大,仿佛一朵花蕾在不經意間悄悄綻放。他鬆開一直緊握住床單的手,沉聲道:“夜深了,小姐還是回去吧。若是怕一個人睡覺,可以叫廚房的張媽陪你。”
“我就是想跟你說話呢。”水華固執地坐在原處,笑嘻嘻地道,“你肯定不知道,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嬌貴,從小到現在,我進過兩回帝都的牢房,最長的一次在裏麵待了半年,現在不還是活蹦亂跳的?”
“為什麼?”季寧吃了一驚。
“都被我爹爹害的唄。”水華撇了撇嘴,孩子氣地道,“他老是得罪人,還都是得罪挺厲害的人。所以每次他一被關起來,我和大娘,還有幾個哥哥都會被連帶關起來。”
季寧聽到這裏,歎了一口氣:“自古做忠臣難,做你爹爹那樣清廉正直的官更難。”
“是啊,我知道爹爹心裏頭悶著好多煩心事,所以從小我都順遂他的心願。他喜歡我無憂無慮,我就每天都裝作高高興興的。”水華說到這裏,忽然“哎呀”一聲,“這個你可不能告訴他。”
“不告訴。”季寧笑著搖了搖頭,忽然發現這個女孩子竟然蘊含著從未發現過的早熟,“監獄裏苦麼?”
“也還好吧。大娘老是哭,我就坐在地上等爹爹過堂回來。反正我看不見,在哪裏都是一樣。你不知道帝都監獄都是用石塊壘成的,每一塊石頭都有它不同的花紋,我每天沒事就用手在上麵摸啊摸,居然可以摸出那些花紋的形狀:有些像花,有些像雲,有些像騎馬的人。我把那些花紋串聯起來,就可以想象各種各樣的故事,等爹爹回來的時候,我就一邊給他上藥,一邊講故事給他聽。”水華坐在椅子上,麵對著掛著床帳的牆壁,卻仿佛看到了極深的遠空,“爹爹聽了我的故事,就會忘了痛,慢慢地能睡著。所以我不怕老鼠,不怕跳蚤,也不怕吃發黴的餅,就怕編不好故事,怕爹爹會痛卻又不肯出聲。那時雖然辛苦,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些石頭的花紋,它們就像朋友一樣,給我講故事。還有那些房頂滴落的水,滴滴答答極有節奏,就像敲木琴一樣。”
季寧知道她所說的是玄林曾經下獄受刑的往事,隻是料不到那樣慘痛的經曆在這個女孩的回憶中竟如同夢幻一般綺麗。他驚訝地看著水華的微笑,稚氣中帶著從未發現過的聖潔,就如同她每日虔誠供奉的創造神,那般寬容和博大。此刻他才知道,為什麼那些隨玄林而來的仆人們對水華的愛護中竟然含著令人驚訝的尊敬。或許是因為她看不到世上的汙濁,才能保持住一顆純淨的心靈。
這種純淨,是他身為讀憶師也望塵莫及的。
“哥哥也有故事講給我聽嗎?”見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季寧的談興,水華興致勃勃地道。
“我再沒有什麼新鮮的故事告訴你了。”季寧苦笑著回答。或許她是好奇自己這一身的舊傷從何而來,可惜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那麼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一定想去空寂之山?”水華說到這裏,驀地伸手掩住了口。
“不怪你,是我的意念太過強烈,才讓你能有所覺察。”季寧側了側身子,換了個靠坐的姿勢,半晌終於強打起精神道:“我給你講講鏡湖吧。”
“大家都知道,鏡湖裏麵有蜃怪,吞吐蜃氣構成幻象,所以空桑百姓很少能乘舟前往伽藍帝都,隻能靠葉城和帝都之間的湖底地道往來。”
“是的,爹爹帶我從帝都來這裏的時候,就是走的湖底地道。”水華點頭。
“可是實際上,還是有人能行舟渡湖,我就曾經坐船去過伽藍帝都。”季寧回憶道,“鏡湖上有一對夫婦,專門執掌渡船,為各地急赴帝都的旅客提供方便。傳言他二人身份尊崇,隻不知為何隱姓埋名在鏡湖擺渡度日。可也正因為有了他們的船隊,鏡湖周邊的旅客才不至於為了進入伽藍城而遠繞到葉城,實在是造了莫大的善事。”
“在鏡湖上坐船真的很神奇麼?”水華好奇地追問。
“是的,蜃氣會在湖中結成幻影,讓每個人都看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所以常常會有人因為意亂神迷而墜湖死去。”季寧繼續道,“於是幾乎所有的渡船都密封得看不見外麵的一絲情景。隻有那對夫婦親自執掌的渡船,才可以讓客人看到湖中的幻境,隻是必須用鐵鏈將自身綁縛在座位上,以免發生意外。”
“那哥哥選擇的哪一種渡船呢?”水華有些興奮地問道,看得出,女孩子小小的心靈裏滿是希望季寧選擇後者。“
“我那時急著將靄亭的遺物送到太史閣,根本無所謂乘坐哪種渡船。隻是機緣巧合,碰到船主夫婦親自來為我們掌舵。他二人風神俊秀,氣度高雅,一望而知並非尋常出身。”季寧見水華聽得入神,喘了幾口氣微微笑道,“船到湖心,同行的旅客果然癡迷地望進水中。我卻故意向天上張望,生怕在湖中幻境裏看到活生生的靄亭,悲痛失態。哪知蜃氣不光在水中結成幻象,還能穿透湖麵抵達雲端,在天空中結出另外的幻象來。隻是以前所有人麵臨湖水的誘惑,都不曾往天上看罷了。”
“你看到了什麼?”水華緊張地問。
“其實和水中應該無甚差別,都是每個人內心中最渴望的東西。”季寧歇了一會,語聲終於不再那麼虛弱,“我看到了一個女子,她側身對著我站著,微闔著眼瞼,長發被風吹得向後飛揚,就仿佛天上的女神降落雲端。而我觸摸著她腳下的黑色石碑,達到了一個讀憶師畢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不再是在雜亂的記憶中摸索,而是能與宇宙萬物自由交流。”他說到這裏停了停,再度補充了一句,“那個幻象的背景,就是空寂之山。”
“原來是這樣……”水華有些寂寞地應道。
“讀憶師畢生追求的,正是這種心境的空靈。”季寧低下眼,回避開水華黯淡的神色。水華的心思他能猜出幾分,隻是對這種貴族小姐無傷大雅的感情遊戲,他並沒有精力奉陪。
天色漸漸發出了慘淡的光,迷迷糊糊的季寧恍然發覺,水華陪伴自己度過了原本痛苦難熬的夜晚。他從床上站起,舒展了一下雙臂,滿懷感激地輕輕推了推伏在桌上打盹的水華,柔聲道:“多謝小姐,我已經好了。小姐還是回房去歇息吧。”
“嗯。”水華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一聲,仍然伏在桌上不動。季寧知道她昨夜為了自己強打精神說話,此刻定是困倦得很了,隻好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的床上,又拉過被子將她蓋好。然後他走到床尾,打算清洗自己昨夜換下的濕衣,伸手卻摸到一粒棗子大小圓溜溜的東西,取出看時,發現是昨日樂綠夫人送的那粒摩天草種子,吸了衣服裏的水分,竟然不知不覺地冒出芽來。
“哥哥,我真想看看你……”睡夢中,水華喃喃地道。
季寧輕輕地把那粒種子放在了她的手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