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陰謀的繼續(2 / 3)

季寧站在一旁,轉頭看著她筆畫的痕跡,心裏漸漸沉下去。湄所畫的,竟是太素所繪鯨艇構造圖中的一張,雖然他自己也記不清那麼多繁複的線條和數據,但他已能感覺出湄畫的與那原圖幾乎一模一樣。但是這個鮫人又怎麼可能知道那樣機密的圖紙呢?就算她在客棧中曾經從遠處瞧見過一次,可那樣的驚鴻一瞥又怎能記得清楚如此複雜無章的信息?

正驚疑間,湄已畫好了圖紙,呈了上去。鄒安看了看,隨手扔在季寧腳下:“湄,把你們的勾當說給季寧公子聽聽。”

“是。季寧公子獻給玄林大人的圖紙,就是我畫的。”湄低著頭,仿佛被駭到一般細聲細氣地回答,“奴婢以前曾經侍奉過一位在帝都工部供職的主人,因此對造船圖紙有些了解,想要編造出不切實際的圖紙並不算困難……”

“你究竟是什麼人?”季寧冷峭地打斷了她的話。

“公子怎麼忘記了,在遇見你之前,湄本是帝都樞密大臣徐大人的鮫奴。”湄的身子朝遠處縮了縮,抬起一雙委屈至極的碧色眼睛看了一眼季寧,囁嚅道,“公子本說幫了你這個忙後你就帶我回碧落海,然而湄實在是害怕,無法不講出實情……”

“我要你幫什麼忙,用假圖紙換取榮華富貴麼?”季寧怒極,反而笑了起來。

“若你隻是為了換取榮華富貴,倒還情有可原。可惜,事實還要比這個嚴重得多。”鄒安再度展開桌案上白川郡的檔案,邊看邊道,“白川郡府說得明明白白,嘉塘村舊址所處海濱附近常常有冰族船隻出沒,而且在海濱活動的空桑人往往死於非命,以至於人跡罕至,種種跡象說明:那裏乃是冰族登陸雲荒大陸腹地的秘密口岸之一,否則以我朝盤查之嚴格,大陸上那些冰族人是從哪裏偷渡而來?”見季寧冷笑不語,鄒安又對湄吩咐道,“你可知道季寧讓你畫這些圖的用意何在?”

“這個……奴婢不太清楚……”湄遲疑了片刻,又道,“隻是在嘉塘村舊址時,我遠遠地看見季寧公子和幾個駕船而來的冰族人談論良久。”

“所以你的罪名,已經不僅僅是拐帶鮫奴,還——通海叛國。”鄒安一字一字冷酷地說道,“你的同黨是誰,還不速速招來?”

“同黨?”季寧愕然。

“不錯,此案重大,你的幕後必定有人指使。”鄒安說到這裏,忽而朝季寧寬慰一笑,“隻要你老實招出主謀和黨羽,我可以保你從輕發落。”

“原來你們的真實目的,是想羅織罪名,攀連嫁禍。”季寧忽然明白了這一切的關竅。冰族、鮫人、娶了鮫人為妻的中州徐大人、中州籍官吏鄒安、空桑各種勢力間的爭鬥、玄林岌岌可危的處境……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本不是他這樣的升鬥小民可以洞察,看不見的勢力們以各自不同的目的費心羅織了這張網,隻要自己屈服,不但牽連無辜,那些圖紙也徹底變成了廢紙,空桑和中州的保守勢力獲得了精神上的勝利,而真正的贏家,卻是冰族和鮫人。

“那麼,我、不、認、罪。”季寧平靜的目光緩緩掃過嚴厲的鄒安,叵測的鮫人,清清楚楚地回答。

“既然這樣,本官隻有請你好好考慮一下了。”鄒安的眼中閃過一絲狠戾,揮手讓左右將季寧帶出大堂,“季寧公子是太史閣的門人,有星尊帝賜予的令憑護身,你們可要客氣一些。”

這一番“考慮”,就是兩天兩夜。季寧坐在牢房裏的椅子上,麵對著差役們輪番的逼問,到後來索性不再出一言。然而此刻最為困擾他的,不是饑渴,卻是大山壓頂一般的疲憊,讓他恨不得閉上眼睛沉入夢鄉,讓不堪重負的身體得到休息。可是,每每在他忍不住睡著的時候,總有人大力將他搖醒,用桀驁粗大的嗓音一遍遍在他耳邊重複逼供的話語。到得後來,當差役們發現連使勁的推搡也無法讓季寧從沉重的疲倦中清醒時,他們便將冷水直接潑在他的身上,逼迫他睜開眼睛。

季寧從來不曾知道無法睡眠是如此痛苦的事情,他的腦中昏沉一片,耳邊聒噪的聲音讓他幾乎發狂,卻隻能死死咬住牙關,不讓自己順著那些問話做出回答——那些千篇一律的逼問,帶著明顯的誘導,分明是想將矛頭指向玄林。鄒安果然好手段,這樣貌似輕微的幹擾不會激起太史閣令憑的保護力,卻可以直接打擊到季寧的意誌。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嘈雜的人聲終於漸漸散去,季寧伏在滿是水漬的地上,不顧一切地沉入了黑暗。

舊傷似乎又開始發作,很快他痛醒了過來,卻沒有任何力氣動彈,隻能聽見牢房外麵兩個差役的對話隱隱約約地傳來:

“這個小子如此死硬,難道算準了有人給他撐腰?”

“能給他撐腰的,除了玄林還會有誰?”一個差役冷笑道,“不過玄林現在自身難保,說不定什麼時候也得進來。”

“玄林好好做他的總督,能有什麼事?”另一個差役奇道。

“玄林得罪了那麼多人,幾番入獄都沒被整倒,帝都上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拿他的錯處呢。”先前的差役得意地炫耀著自己消息的靈通,“這個人犯是玄林的西席先生,無端端和冰夷勾結做什麼,明眼人都知道和玄林脫不了幹係啦。鄒大人是中州係的官兒,向來和玄林麵和心不和,如此逼問人犯,不就是為了把玄林扳倒麼?”

“那倒是,前些日子玄林私放冰夷俘虜,以前也有過包庇冰夷的前科,看來這次非倒台不可了。”另一個差役恍然大悟,“隻是可惜他那個瞎眼的女兒,生得那般好,也不知會落個什麼結果。”

“怕什麼,鄒大人老早就對那個小姑娘有意思了。”邪邪的幹笑響起來,“若是玄林肯把女兒嫁給鄒大人作妾,說不定鄒大人改改卷宗,能幫他掩飾過去。要不,獻給藍王也成,藍王雖然老了,聽說精力不減當年……”

季寧再也聽不下去,心裏如同油烹一般,幾乎將自己的嘴唇咬破。水華那麼純潔美好的女孩,怎麼能……怎麼能被這些齷齪的言辭心思玷汙?“你們住口!”他竭盡全力地嗬斥了一聲,死命攥住麵前的木欄撐起身體,隔著牢門對兩個又驚又怒的差役冷道:“告訴你們鄒大人,我要見玄林總督,否則我就是死也不會招供!”

不知是季寧的話起到了效果,還是玄林有意安排,第二天果然有人打開牢門,引著季寧往外走去——竟然是水華的侍女四月。

季寧默默地跟在她身後,快步走到獄道拐彎處,四月忽然轉過頭,將自己的手伸到季寧麵前:“季寧先生,你可以讀出我的心思麼?”

“我相信你。”季寧站著不動,微笑著回答秀美的侍女。實際上,自從撤去腦中封印記起往事,濃厚的複仇情緒籠罩著他,讀憶能力便幾乎喪失殆盡,然而憑著幾個月的相處,他能夠讀得懂四月眼中一貫的深情。隻是他知道自己注定會辜負了她,不如佯作不解風情。

四月定定地看著季寧,不過幾天時間,季寧冠玉般的麵容已是蠟黃,淡色的嘴唇破裂滲血,雖然好潔的讀憶師力圖保持著儀容的修整,但眼下大片的黑暈還是出賣了他的憔悴。四月眼圈一紅低下頭去,低聲道:“我會想辦法救你……隻是你不要太相信別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