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你,四月。”季寧仍舊笑著回答。
四月的眼睛暗淡下去,她知道季寧其實並不明白她的意思,然而她已經沒有時間跟他解釋。“走吧。”她無奈地看著跟上來的獄卒,不再多說什麼。
眼見著總督府熟悉的建築出現在視線裏,季寧百感交集,眼中竟有些發澀。短短幾天,竟然恍如隔世。
“先生受苦了。”玄林一步從書房桌案後跨出來,雙手扶住了季寧,掌心中一片溫暖。
“是季寧一時糊塗,連累了大人。”季寧退開一步,深深一躬,“如今後悔莫及,隻求大人答應我一事。”
“別著急,我還在想辦法。”玄林揉了揉太陽穴,強笑道,“最要緊的,是查出那個誣告你的鮫人的用意。”
“空桑律法,拐帶鮫奴者與鮫奴同罪。”季寧淡淡一笑,“那個鮫奴湄既然敢犧牲自己來陷害我,他們的陰謀又怎能讓我們徹查呢?所以大人就不必為我費心了。”
“你的意思……”玄林驚異地抬起眼,似乎不明白季寧的話語。
“現在最緊要的事情,是大人先保全自己,才有希望成全路銘的遺願,利用鯨艇圖紙擊敗冰族。季寧隻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就讓我擔下這些無法抵禦的罪名,洗清大人所有的嫌疑吧。”季寧從容笑道。這個結果,或許也是玄林一直期望卻羞於啟齒的,所以最終還是要由季寧自己親口說出。宦海浮沉數十載,玄林至今仍能屹立不倒,總也有他的手段。
“萬萬不可,我怎能為了自保害你蒙冤……”玄林剛要阻止,季寧卻一撩衣襟,挺直脊梁跪了下去,“大人是空桑的希望,所以萬萬不能讓宵小得逞。隻要大人記得取回鯨艇圖紙,一心剿滅冰族,季寧就死而無恨了!”
“快快起來,你這不是讓我為難嗎?”玄林趕緊伸手將季寧扶起,沉吟道,“我思來想去,冰族人無非想阻止我們研製鯨艇,朝臣無非想借此事來打壓我,卻都不是針對你的。你唯一有證可查無法洗脫的,隻是拐帶鮫奴的罪名,若隻是這一點,倒可以從輕發落。”
“拐帶鮫奴無非是流放之罪。”季寧冷靜地問,“大人能否設法,將我流放到空寂之山去?”
“你去那裏幹什麼?”玄林奇道,“空寂之山是亡靈湮滅之地,妖獸橫行,你不怕危險麼?”
“大人可聽說過‘旅人之墓’?”季寧終於說出這個恪守了多年的秘密,此刻他既然立意托付玄林,對玄林便再無隱瞞。
“‘旅人之墓’?……”玄林皺起眉頭,恍然道,“我想起來了,昔年星尊帝統一雲荒後,將冰族人全部驅逐出大陸。那些被驅趕穿越空寂之山從狷之原出海的冰族人,曾在山下掘坑埋葬路上死去的族人,那裏便被喚作‘旅人之墓’。”
“大人說得不錯,不過那個地方,恐怕不隻是墳墓那麼簡單。”季寧道,“我一位名叫靄亭的太史閣朋友曾打聽到那裏埋藏著冰族絕大的秘密,他因此死在冰族的追殺下。我這番去,便想要尋找那個秘密,說不定對剿滅冰族有幫助。”
“季寧公子冰肝雪膽,表裏澄澈,玄林真是自愧不如。”內外交困的交城總督感動道,“既然這樣,我一定達成你的心願。你放心,明為流放,我會關照當地官吏絕不為難你。”
“男兒誌在四方,些許磨煉又算得了什麼?何況季寧與冰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就是赴湯蹈火也不會退卻。”年輕的讀憶師驕傲如昔,神色淡定地施了一禮,“路銘與我的心願,就都托付於大人之手了!隻望大人看重,切莫棄之如敝屣!”說完這些話,他轉身走出總督府的大門,伸出雙手讓尾隨在外的獄卒戴上鐐銬,長聲笑道,“帶我去見你們鄒太守吧。”
有了季寧的供認,拐帶鮫奴的案件很快有了定論,而更多的罪名卻因缺乏鐵證無法成立。刑部按照空桑律法,最終判季寧流放伊密城十年。伊密城位於西荒艾彌亞盆地西側,空寂山脈之下,乃是雲荒上有人煙居住的最為幹旱的地方。而那個私逃的鮫奴湄,則被判歸主人自懲。
一個株連大案最終大事化小,帝都那幫政敵這回又該失望了。玄林坐在他寬大的書案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開始提筆給伊密城的統領寫信。他尚未寫完,聽見門口響動,抬頭一看,卻是侍女四月。
“老爺,季寧先生真要被流放到西荒去麼?”
侍女的口氣讓玄林感覺有些怪異,但連日的心力交瘁讓他無暇顧及,隻是點了點頭道:“是的。你讓水華不要再在神像那裏祈禱了,這個結果已經無法更改。”
“老爺,可以更改的。”四月忽然走上一步,跪倒在玄林麵前,“小姐從季寧先生出事以來,就成日把自己關在神殿裏祈禱,求老爺看在小姐的一片深情上,救救季寧先生吧。”
“小孩子家,談得上什麼‘一片深情’?”玄林有些莫名地煩躁起來,“這是季寧自己要求的結果,你們不懂,不要過問了。”
“老爺,四月雖然不懂你的用意,卻知道季寧先生看似孤高,實際卻是最最善良單純的人,就算自己受了委屈也不會表露分毫。”四月對著玄林沉沉的眼眸,鍥而不舍地懇求道,“伊密城條件艱苦,在那裏度過十年青春一輩子都無法彌補。求老爺說服玄王動用禦賜金牌,赦免了季寧先生吧,犧牲他那樣的人,老爺你心裏能安穩麼?”
“放肆!”玄林口氣嚴厲起來,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動用禦賜金牌是多大的事情,你就不要妄想了。”
“老爺……”四月奔過去拉住了玄林的衣角,“求求你了,季寧先生一去伊密城,恐怕根本無法活著回來……你,你不要逼我……”
“逼你做什麼?”玄林驀地回過身來,緊緊地盯住了侍女狂亂的眼神。
“逼我說出你的秘密……”四月停頓了一下,見玄林還是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大著膽子說道,“那天晚上,我看見你走進小姐的房間,手裏還有一個藥瓶……”
“夠了!”玄林大喝了一聲,“你想幹什麼,用這件事來要挾我們嗎?”
“是,又怎麼樣?”四月微微笑了起來,“如果被人們知道,堂堂玄林大人居然有一個……”她話未說完,忽然伸手撫住了自己的脖子,痛苦地跌倒在地上。她掙紮著拚命想要發出聲音,口中卻不斷地湧出血來,隻能讓人聽到赫赫地喘息。而她卡住自己咽喉的手指卻越來越緊,仿佛有一條蛇突然竄出來,一口咬在了那裏。
“我曾經在神前結下了契約,任何想用這件事作為籌碼,威脅我們傷害我們的人,都會遭到神的詛咒而死去。”玄林冷冷地看著在地上不斷痙攣的四月,漠然地說出這句話。
四月拚命抬頭看著他,眼睛裏都是迷亂的痛苦之色。等她終於可以用怨恨的眼神望向玄林時,下一刻她的頭便垂在地上,斷了氣。
“不用再詛咒我了,我遭受的詛咒已經夠多了,會讓你滿意的。”玄林蹲下身子,伸手將四月猶自大睜的眼睛合上,仿佛看到了未來自己的命運一般,露出了悲哀絕望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