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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在路上

季寧離開交城的時候,正是交城一年一度的台風季節。大團大團的烏雲在城市的頭頂上糾結移動,間或露出雲後淺灰色的天空。大顆的雨點裹挾在驟大驟小的狂風裏,讓路上的行人索性關上被吹成碎片的紙傘,任雨點打濕身上輕薄的夏衫。

季寧自然是沒有傘的,押送他前往伊密城的兩個解差得了玄林的吩咐,對他倒是客氣照顧得很,用寬大的草帽蓋在他頭上擋雨,帽子下的繩帶緊緊地綁在他的下頦上,不怕被台風吹跑了去。

台風大作的時候,除了季寧這種不得不按時押走的流犯,大部分交城人都選擇躲在自己家裏,以免被街上不時飛來的吹斷的樹枝或雜物碰傷。因此一直走到交城城門處,季寧被風吹得微眯的眼裏都沒有見到一個人影。

然而畢竟有人在等他。城門凹處光線陰暗,反而讓遠處的光芒襯托出甬道盡頭那一個人影,在季寧心中,倒像是那些光都是從那人影身上散發出來一般。他小心地托起手腕上鐐銬的鐵鏈穩住聲響,靜悄悄地越過水華走了出去。

“哥哥,是你麼?”一直靜靜站立的女孩子驟然驚醒,朝著季寧的方向慌張地問了一聲,然而季寧卻隻是靜靜地回頭看著她,沒有回答。

“哥哥,為什麼不理我……”水華茫然地伸出手,摸索著向城門外走出去,斜飛的雨絲頃刻間便打濕了她的衣衫和長發。可是任憑她在雨地裏走了多久,都沒有人像往常那樣走過來,輕輕地嗬斥她,然後牽起她的手引她回家。

“哥哥,哥哥啊!”絕望的女孩終於在風雨裏哭泣起來,瘦削的身影不住顫動,讓遠處的季寧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可是,他最終朝押解的解差點了點頭,無聲無息地轉身離去。

雨點落在他的草帽上,劈啪作響,他沒有回頭再望一眼。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即使現在再怎麼依戀他,過幾年也終將把他忘懷。她會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青年才俊,然後孕育出和她一樣美麗乖巧的兒女,隻有在旁人提到空寂之山時,她才會偶然想起那個遙遠而模糊的自己。

台風從他身後交城南部的海麵吹來,仿佛急著將他推離這個不屬於他的城市。然而水華的歌聲卻夾雜在狂風裏傳到他的耳邊,那是很早以前他從她那把木梳裏讀出的遙遠記憶:

“哥哥,你別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守候在這寂寞的窗前,

看星星消失了光亮。

……”

在這越來越遠的歌聲中,一滴淚,混雜著雨水,緩緩從季寧的下頜滴落在地上。然而他隻是疾步在風雨裏走著,讓那些水痕風幹在自己的麵頰上。

從交城到伊密城路途遙遠,兩個解差得了玄林的吩咐,才出城便解去了季寧的鐐銬,言辭間也很客氣。為了趕上到伊密城報到的時限,他們不得不冒著台風暴雨前進。偶爾兩個解差也會抱怨路途辛苦,季寧卻隻是微笑不語,這種旅人的生活,從他十八歲時離開門州的外祖父家,就從未間斷過。雲荒之大,卻哪裏都沒有他安穩落腳的地方,他永遠都是一個旅人,永遠都行走在路上。

越往西北走,狂風和暴雨便越來越稀少,這天終於露出了久違的太陽,卻將路上的行人烤得汗流浹背。眼見前方有個小樹林,兩個解差歡呼一聲,趕緊加快了腳步。

季寧跟在他們後麵,剛走進樹林的邊緣,前麵的兩個解差卻突然停住了腳步。季寧走上一步,看見前方三步之外,背靠著樹幹站著一個人,手中把玩著一柄形狀古怪的短刀。他雖然隻是低著頭注視著手中的刀,旁邊的三個人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濃烈的殺氣。

“看清楚了,我們是官府的人,快讓開!”一個解差沉不住氣,喝了一聲。

那個人滿不在乎地抬起頭,輕蔑地朝季寧他們望過來。他有著空桑人的大部分特征,卻長著一雙冰族人獨有的藍色眼睛,讓他原本英挺的臉龐看上去有著不和諧的危險氣息。“你們押解的,就是那個給玄林獻圖的人吧?”他藍色的眼眸中精光一閃,掃過兩個解差驚恐的臉,落在了季寧臉上。一瞬間,兩個人都是一愣。

“明石哥哥?”季寧竟然脫口喚出記憶中最初的稱呼。

“原來是你?”明石充滿意外之情的臉上慢慢顯出恍然的神色,“我早該想到的,隻有你,才是路銘登岸之處唯一活下來的人……”

“唯一被你救了的人。”季寧恢複了常態,淡淡地笑了笑,“雖然你現在已經後悔了。”

“我確實……”

“我早已切身領教,冰族的做法是斬草除根。”季寧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走上一步盯著明石手裏的刀,“不過你若是現在殺了我,隻會弄巧成拙。”

“我不會殺你的。”明石把短刀在手上轉了個旋兒,掩飾著自己的尷尬,“再說,本來就沒人逼我殺你,原本隻是我自己的主意。”

“我就說,冰族人還沒有蠢到暴露自己苦心打造的陰謀。”季寧冷冷地道,“那麼請你讓道吧。”

“看來你已經記起過去的事情了。可你小時候那麼乖巧,怎麼現在這個臭脾氣?”明石皺著眉頭抱怨。

“隻要你認定自己是冰族,我們就一直是敵人。”季寧甩下這句話,不顧而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樹林盡頭,明石才恨恨地把短刀擲入樹幹之中。即使過去這麼多年,他看著季寧還是想起當年那個孤苦重傷的小孩兒,那樣地依賴著自己,隻有那雙清澈的眼睛不會對自己混血的身份生出異樣的神情。他不願意毀去這樣的眼睛,一輩子也不能。

收好短刀,明石朝著和季寧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們兩人都不會知道,再次相逢的時候,一切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天黑的時候,明石來到了望海郡的一處海岸。雖然自上次冰族偷襲交城以來各地加強了海防,但雲荒過於漫長的海岸線還是殘存了不少可以偷偷進出的漏洞。

明石麵朝大海坐在一塊礁石上,啃完了幹糧,耐心地等待著。

一個黑色的陰影慢慢從遠處的海麵上升起,仿佛一尾露出水麵透氣的鯨魚。明石跳下礁石,迎著水麵跑過去,直到腳下已經被海水打濕,方才停下了腳步。

黑色的船緩緩靠近了,可以看見鐵皮製成的艙門向上打開。明石跪了下來,深深地埋下頭,心髒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劇烈地跳動。

木質的掛梯放了下來,明石聽得見有腳步順著掛梯朝自己走來,他的頭不禁又埋低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