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情與傷(2 / 3)

告別了鳳書,明石決定去找重爍談一談,哪怕是表示一下自己對他婚事的關心。他走到學堂外重爍的住處,發現重爍並不在屋內,憑經驗斷定重爍又上海堤去了——無論在鹿衝島還是冰魄島,重爍都堅持著他每日測量水文的習慣,幾乎是雷打不動。

乘坐升降籃登上冰魄島高高的海堤,明石快步走著尋找重爍的身影。不出意料的,他看見重爍呆呆地站在海堤上,望著遠方浩渺無際的海洋,然而那樣空洞悲傷的眼眸,卻與以往判若兩人。

“你怎麼了?”明石覺察有些不對勁,拍了拍重爍的肩頭。

重爍緩緩地回頭看了看搭在自己肩頭的手,順著那手臂終於看見了明石關切的臉。“他們……”他吐出這兩個字,眼神驀地清明,不再多說什麼,轉身沿著海堤走開了。

明石想要追他,邁出一步又停下了。他順著重爍方才所望的方向眺望過去,什麼也沒有看到。於是明石使出躡雲之術,淩空沿著海麵往遠處飛去,憑借他十多年來苦練的眼力和耳力探聽附近的異動。果然,在一片翻湧的水波下,他看見了兩個交纏在水中的身影——那是兩個鮫人。

注意沒有讓自己的影子被水下的鮫人發現,明石偷偷降下高度,細細分辨水下交談的聲音。他的心跳得很急,因為他已經認出來,水下那兩個緊緊擁抱在一起的鮫人,一個是少師白河,另一個,則是即將成為重爍新娘的湄。

“要是永遠這樣就好了……”湄將臉埋在白河的肩頭,喃喃道,“白河,我真的不願意嫁給那個冰族人……”

“湄,我也沒有辦法。”白河伸手輕輕地撫摸著湄的長發,“思繽既然開口選了你,長老們自然不會拒絕。畢竟隻憑借鮫人的力量無法反抗空桑人,現在我們不能得罪冰族。”

“不用重複這個說辭了。”湄忽然從白河的懷裏掙脫出來,定定地看著麵前戀人的臉,那是鮫人中少見的輪廓鮮明的臉型,充滿了男子的陽剛之氣,“是你向巫姑推薦我的吧……從長老們告訴我和親的目的起,我就猜到是你……”

“你知道了?”白河一顫,忽然伸手重新將湄攬入懷中,緊緊地箍住她不讓她逃離,“那你為什麼一直不說,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不打我罵我?”

“因為我知道你比我更辛苦……”湄的眼淚在水中凝成珍珠,緩緩下沉,“隻要是你的理想,我都會為你去實現……”

“湄啊……”白河歎息般地喚了一聲,伸手抹去她的淚珠,柔聲道,“冰族人壽命不過是我們的十分之一,很快那個重爍就會死去,我們還能夠在一起。就算他還活著,我們要偷偷相會諒那書呆子也發現不了。不過你要記住,冰族雖然與我們結盟,但彼此都互有提防,你日後嫁了重爍,憑你過目不忘的本領,便有機會探察他們的最新動向和軍械機密,以免日後兩族翻臉,我們沒有掣肘他們的力量……真是難為你了……”說著,他低下頭,向著湄殷紅的嘴唇吻了下去……

忽然,一股大力從天而降,揪住白河的頭發,竟生生將他從海中提上了半空!湄尖叫一聲浮出水麵,卻看到明石提著白河,從空中大步向冰魄島走去,任她在水中怎麼拚命追趕也無法趕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白河憤怒卻無奈地在半空撲騰著魚尾,揮舞著拳頭,卻每一次都被明石輕鬆地躲閃過去。

一直走到冰魄島的海堤上方,明石方才鬆開手,將白河重重地摜在大堤上。白河不像湄劈有雙腿,僅憑一條魚尾無法在陸地上行動自如,因此一得自由,驟然從口中噴出一股水柱,頃刻迷糊了明石的眼睛,便努力往海中滾去。然而此刻明石滿腔怒火,哪裏能放他逃走,不顧雙眼被水柱擊打得一片昏眩,憑著直覺落下雲頭,一腳踩住白河的後背,掄起拳頭就朝白河劈頭蓋腦地打了下去。

“卑賤的鮫人,騙了重爍,騙了巫姑,活該你們生生世世都做奴隸!”明石一邊罵,一邊對著白河拳打腳踢,心中滿是重爍空洞悲傷的眼神和思繽滿含期許的目光,下手又狠又快。白河無法站立,奮力的反抗都被失控的明石壓製下去,最後隻能放棄掙紮,吐出口中的一顆牙齒冷笑道:“你打吧,打死了我,看你怎麼交代,空桑的雜種!”

明石最不能忍受旁人對自己的蔑視,何況在他二十多年的認識裏,鮫人向來都是最為卑賤的存在。他先前動手雖狠,卻顧忌著避開了對方的要害,此刻怒意更漲,抬起腳想也不想地朝白河胸口踹去。

“住手!”遠遠地傳來一聲大喝,然而盛怒中的明石無暇理會,一腳將白河踢得滾出老遠。當他還想接著踢打時,一條長鞭遊蛇般飛躥過來,卷住了他的腳踝。

多年警惕的生活早已培養了明石的敏捷,他順勢朝著長鞭飛來的方向傾身,另一隻腳巧妙一繞,不僅解了自己被長鞭拖倒之勢,還乘機將長鞭奪在了手中。然而等他看清前方被他奪鞭之人,心中一凜,趕緊跪倒下去:“見過巫姑。”

明石隻恐自己奪鞭之舉惹得思繽不快,然而思繽卻一眼也沒有看他,隻是走到白河身前,曼聲慰問。而領她前來的湄早已奔到白河身邊,一邊查看他的傷勢,一邊泣不成聲。

“巫姑,不要相信他們,這些鮫人都是騙子!”明石見思繽不理睬自己,反倒命人為白河請醫療傷,終於忍不住喊道。

眾人的靜默中,思繽這才像剛剛發現明石一般將眼光落在他身上。她原本柔和的目光在轉向明石的時候突然變得冰一般冷冽,開口淩厲地道:“將明石給我拿下!”

“巫姑,鮫人和親是假,想要竊取冰族的機密是真,你千萬不要受了他們的蒙騙!”明石不敢掙紮,任憑思繽的從人將自己反擰了手臂綁起來,口中卻依然焦急地喊道。

“堵上他的嘴。”思繽不動聲色地吩咐了一聲,對著明石的臉上毫無溫度。等從人用布巾緊緊塞進明石口中,她才轉向躺臥在軟轎上的白河,禮貌地問:“白河少師,對這個冒犯了您的人,您想怎麼處置?”

“他是巫姑的手下,自然輪不到我來處罰。”白河破裂的嘴角微微上翹,顯出一個既謙遜又促狹的微笑,“鮫人命賤,就算我白挨一頓打好了。”

“冒犯您的人,自然會受到懲罰,一直到您消氣為止。”思繽見白河形容雖然狼狽,卻並未受到重創,微笑道,“不如您親自觀刑如何?”

見白河不言,顯然已是默許,思繽遂命人將明石綁到大堤旁操縱升降籃的巨大鐵架上。明石順從地配合著他們的動作,沒有任何反抗的行為,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他隻是從頭至尾地盯著巫姑的臉,看著她親自舉起長鞭,重重地抽在自己胸膛上。

思繽常年拓地征戰,一條長鞭雖不能稱為出神入化,卻也非尋常人可比。一鞭下去,明石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如被利刃撕裂一般,痛得他幾乎要咬到自己的舌頭。等到熬過那陣激痛,明石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胸前衣衫已破出一道裂口,鮮紅的血緩緩從裂口中浸染而出。

巫姑,居然下了這般的重手。明石甫一閃過這個念頭,思繽的第二鞭、第三鞭已經接踵而至,每一鞭都撕碎了明石的衣衫,帶出一道血花。明石的牙齒緊緊咬住口中的布巾,頭顱不斷向後仰起,竭力壓製住自己的痛哼。偶爾對上白河冷銳的眼神,明石就覺得心口被重錘敲擊,千萬種屈辱、憤怒、不甘和悲傷糾結起來,梗在他的胸臆中,讓他快要無法呼吸。

思繽不急不徐地揮動著長鞭,每一鞭都不曾留情,甚至明石體無完膚的慘狀也沒有讓她冷靜的眼睛有半絲遊移。明石努力地看著她的臉,透過眼前陣陣湧出的黑翳,看見自己的一滴血濺在思繽雪白的臉頰上,而她卻恍然未覺。不知為什麼,這個發現讓明石無比悲傷,心頭一直哽住的塊壘向喉嚨口直湧上來,卻被口中的布巾堵住,血痕便緩緩地從布巾內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