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明石被打至吐血,頭也緩緩地垂落下去,圍觀眾人無不心中一凜。一直等到一直冷漠觀望的白河終於開口說了聲:“就這樣吧。”思繽方才停了手,轉身照顧著軟轎上的白河離開,留下一句冷淡的吩咐:“我們走了再放他下來。”
仿佛聽到了思繽的話語,原本一動不動的明石竟然掙紮著抬起頭來,視線中卻隻有巫姑遠去的背影。他僵持著看了一會,眼中的光華慢慢淡去,終於垂下眼瞼,失去了知覺。
醒過來的時候,明石第一個看到的人是重爍。心頭微微失望之餘,明石努力把眼睛朝四方轉了轉,最終放棄地閉上了。
“巫姑正在參加十巫會議,製定分兵襲擊雲荒大陸的部署,要晚些時候才能來看你。”重爍仿佛知道了明石心中所想,開口道。
明石閉著眼睛沒有答話,直到感到身上的繃帶被輕輕解開,有人重新給自己的傷口抹上清涼止痛的藥膏,方才睜開眼看著專注上藥的重爍。
“這藥是太素督學親自給你配的,效果應該不錯。”重爍微笑道。他與太素向來關係冷淡,能開口稱讚對方的醫術,已是難得。
“你不用親自動手。”不知怎麼的,明石看到重爍一副了然淡定的模樣,心頭竟有些尷尬和惱怒。思繽是這樣,重爍也是這樣,枉費他一腔熱血為他們打抱不平,他們竟然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超然姿態。倒仿佛他們都是看穿世事的聰明人,冷眼看著他一個傻子犯混充愣。
重爍頓了頓,臉上強作的微笑漸漸淡去,半晌低聲道:“不管怎樣,我還是謝謝你,表哥。”
“你……退婚吧。”看著那張俊秀的臉上難掩的痛苦神色,明石心軟下來,憐憫之情漸漸壓過惱怒,終於下定決心說出心頭縈繞的話,“何必為那樣的女人……”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然而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重爍白淨的臉騰地染上了窘迫的血色,艱難地喘息幾下,終於搖了搖頭:“這門婚事不會改變……巫姑答應我,隻要娶了阿湄,我就能繼續自己的研究,不參加他們領導的軍械研製小組……”
“你不為冰族的自由而戰,反而想要研究什麼?”明石不解地瞪著重爍,不明白這個天才的表弟為什麼會有如此自私的想法,語氣中再度帶出憤怒來。
“我討厭戰爭。”重爍眼睛盯著床沿,避開明石淩厲的眼神,仿佛隻有這樣才可以將他心中所想勇敢地說出來,“戰爭就像一頭永不饜足的怪獸,將老百姓的血肉統統吸食幹淨。可是冰族人已經太苦了啊。每年有多少人餓死凍死,有多少人處於餓死凍死的邊緣,十巫隱瞞不報,可我走過了那麼多島嶼,全都知道!這個時候,我認為我們不應急迫地對空桑人全麵開戰,而是集中學者們的力量,研究怎樣改善族人的生活。像我現在,就致力於兩件事情:一是測繪出四海的水文圖,讓冰族人再不受潮汐台風之苦,二是參與開采脂水的工程,解決冰族人多年短缺的燃料和能源——我怎麼能拋卻這些造福民生的事情去研製他們的戰爭機械!這場自不量力的戰爭,無異於是把冰族百姓往死路上逼啊……”
“夠了!”明石忍無可忍地打斷了重爍的話,“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有勝利的可能?一旦冰族人重返雲荒大陸,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你所謂的那些研究成果就將一文不值!你沒有經曆過冰族人受到的奴役迫害,所以才在這裏侈談什麼‘造福民生’!”
“我去過雲荒大陸,了解空桑人的法術,所以才反對這場為時過早的戰爭,可惜你們都不信我,從來就沒有人信我。”重爍苦笑了兩聲,將繃帶重新給明石裹好,收拾藥箱準備離開。明石想要叫住他,卻訕訕地不知該怎麼開口。
重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我的婚禮將在後天舉行,巫姑說讓你安心養傷,就不用去參加了。”
“你……你真的要舉行那個該死的婚禮?”提到此事明石更是一陣怒氣上湧,“那對奸夫淫婦可沒安什麼好心!”
“請你不要罵阿湄,這件事,應該算是我對不住她。”重爍的聲音忽然啞下去,提著藥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明石看著他的背影,怔住了。他忽然想起了昔日大堤上重爍望向湄的神情,那麼熟悉,仿佛就像自己望向巫姑思繽那樣,戀慕而絕望。
明石到底沒有去參加重爍的婚禮,在那個連照顧他的人都跑出去看熱鬧的晚上,明石獨自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遠處傳來的嬉笑和喧鬧,甚至連眼睛都依舊闔起。
“阿卡西。”熟悉的昵稱忽然響起,讓明石一震,竟然舍不得睜開眼睛,生怕發現這個聲音隻是自己夢中的錯覺。
“還在生我的氣麼?”那個聲音繼續說著,帶著微微的笑意,越來越近,顯然來人已經坐在了床沿上。
“我不會生巫姑的氣。”明石下意識地回答了,睜眼果然看見思繽坐在自己身邊,於是不爭氣地紅了眼眶——他原本以為,巫姑是再也不會來見他了。
“人老了,太熱鬧反而吵得頭疼,就過來看看你。”思繽微笑著,仿佛忘卻了她這些日子對明石的冷落,“傷怎麼樣了?”
“還好。”明石看著思繽雪白的臉頰,強迫自己轉過眼去。
“我不會為自己的行為道歉,因為我相信你能明白。”思繽仿佛看穿了明石內心的掙紮,平靜地說著,“下個月冰鮫盟軍就會同時對雲荒多個沿海城市發動突襲,而白河,將是我們未來勝利的關鍵性人物。”
“明石知錯了,願意將功贖罪!”明石激動之下,猛地坐直,全身的肌肉都繃緊起來。
“我來就是要你答應一件事。”思繽伸手輕輕拍了拍明石的肩膀,讓他重新躺倒在枕頭上,“答應我,安心留在冰魄島的演武學堂學習,完成你為期五年的學業,不準想什麼行軍打仗的事情。”
“巫姑,讓我去吧!我保證再不和鮫人作對……”明石大急,想要掙脫思繽的壓製重新坐起來,竟一時無法如願。
“冰族人不缺乏滿腔熱血的勇士,而缺乏有膽有識的將軍。”思繽意味深長地看著明石,直到他的情緒平靜下來,才緩緩吐出後麵的話,“以前那樣用你,已經讓我後悔了。讓你去演武學堂,才是我對你真正的尊重。”
“我答應……”思繽最後的“尊重”兩個字忽然讓明石一陣哽咽,那是他在二十六年的人生裏從未體會的感動。此刻思繽的目光,已經無限接近他的夢想:那深如海水的藍色眸子,裏麵清清楚楚地隻盛著他一個人的影子。他就像一枚無根的蒲公英種子,在天地間孤獨地飄蕩,直到為了鏡湖波光中的一抹溫暖,而甘心沉溺在倒映出那人眼神的湖水裏,再也無法自拔。
明石果然履行了對思繽的承諾,五年間他幾乎從未離開過冰魄島,用他駭人的勤奮來彌補貽誤的年少歲月,日益從一個僅憑匹夫之勇的野小子成長為冰族合格的軍事將領。
這五年間,雖然頻繁地發生冰族侵襲雲荒港口搶奪物資的戰役,其中也不乏雙方增兵上萬人的大戰,但在整個蒼平王朝清越年代,比起今後的動蕩,仍然算是平安盛世的延續。唯一值得一提的,乃是原交城總督玄林,在被走馬燈一般調任各個開戰地區軍職之後,最終被煩惱的彥照皇帝一道旨意斥責為“靡費良多,非但一事無成,反生出許多事端”,貶謫到遙遠的西荒伊密城擔任驛丞。
玄林的罷黜,使得伽藍帝都一幫官僚們額手稱慶,他們紛紛指摘若非玄林早年在交城海禁苛刻,斷不會引起沿海民眾暗中勾結冰族,讓朝廷損失慘重,顏麵盡失。他們以為隻要罷黜了玄林,廢除他增補的禁海法令,暗地準許與冰族通商,就可以安撫冰族之心。可是他們想不到的是,冰族這幾年的侵襲無非是一場大戰的序幕,幕布後隱藏的才是對空桑人真正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