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雨有時候會忽然告別一段時間,然後給我帶回來各種各樣的禮物。於是思念的痛苦與相聚的歡樂成了我生命中的主題。絲雨說等我學成了就和我一起遠走高飛,我也急切地期待著那一天。而那一天終於在幾年後姍姍來臨了。

我和絲雨策劃了周密的潛行計劃,因為我知道師父是不願意我跟她在一起的。他總是對絲雨很冷漠,雖然幾年來一直平靜如常,師父對絲雨仍然有一種戒心。她的眼中有一股賊氣,這是師父對絲雨最惡毒的評價。

其實我心裏一直憎惡師父。他逼著我修煉我不願意要的靈力,卻阻撓我得到我最想要的女人。雖然他對我不錯,但我仍然厭惡他的存在。他總是在最關鍵的問題上反對我的意誌,似乎他是我的恩師我就應該對他感恩戴德、言聽計從,否則就是忘恩負義。也許,我確實有些忘恩負義。

終於在一個晴朗的夜晚,我和絲雨逃走了。當我們手拉著手跑進一片杏花林中時,簌簌的杏花漫天飛舞,在月光下反射著溫柔的光,明亮如絲雨的眼眸。於是我想起了絲雨那張素箋上的詩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真的,一切都完美得如同夢境,我緊緊地握著絲雨的手,就是緊緊地握住幸福,甚至連她輕微的一掙都沒有在意。我想我當時確實有一種薄醉的意味。

一路帶著這種薄醉的意味我們逃到了絲雨的家鄉,所幸師父似乎並沒有覺察到我們的行蹤。絲雨的家是一片清幽的兩進小院,淺紫和雪白的丁香繁茂得如同在院中灑上了一層瑞雪。我一去就愛上了那個院子,因為它是絲雨的院子。我那時還不知道,其實那院子也並不是絲雨的家。

那天晚上我問絲雨願不願意嫁給我,我說我很笨但我會很勤奮地做每一件讓你快活的事情。絲雨低下頭半天沒吭聲,然後她忽然哭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她一直都很憂鬱但我從不曾看見她哭過。於是我慌了,我說我剛才說錯了什麼嗎?就算我說錯了我也隻是真心想對你好。絲雨忽然用手背一抹眼睛,用超乎平靜的語聲說我現在告訴你實情,希望你不要怪我。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我還是耐心地聽下去。

絲雨說我有個哥哥,他得了一種病不能走路,據說喝了忘川的水就能治好。可是我沒有找到忘川,也許這隻是一條傳說中的河罷了。後來我聽說忘我劍客所練的靈力也可以起到忘川之水的效果,於是我想學這門功夫,可惜隻有你才有機會學它。我等了這麼多年其實是望你練成靈力救我哥哥,我知道自己是太自私,你師父說我是賊並沒有錯,一開始我真的隻是為了利用你。

一開始,絲雨你說一開始。我的聲音有點發顫,那麼現在呢?如果你真是想利用我就不該這麼早告訴我真相。

是的,如果我是在利用你現在不會告訴你真相,她別過頭去說。可我現在已經真正地喜歡你了,如果你救了我哥哥,我會真心真意地嫁給你做妻子。

我笑了,我方才擔心會溜走的幸福現在仍然在我手中。我握住絲雨的手,溫柔地說,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反正我的靈力也隻是為你而練,我甚至隻是為你而生。

她的眼睛又濕了,她把頭靠在我肩上說謝謝你,我沒有看錯人。但是救了我哥哥你就沒有一點靈力了,想想真是對不起你,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卑鄙的女人。

我本來就不需要靈力,我說,我隻需要你。帶我去見你的哥哥吧,然後告訴我我該怎麼醫治他。

然而我還是沒能立即見到她的哥哥,而是住進了一間客房。絲雨給了我一本陳舊破敗的書,讓我將裏麵的療法記得純熟。我沒有辜負她,我從來沒有這麼用功地鑽研一本書,我覺得每當我多掌握了一頁,我離天長地久的幸福就更近了一層。這種深藏的期待的快樂一直持續到我把書中的療法完全融會貫通,然後我終於可以去見絲雨的哥哥了。

絲雨領著我走進了一間安靜的房間,我看見了一個蒼白俊秀的年輕人。他半臥在床上,很有禮貌地向我招呼,有勞大夫了。我想絲雨還沒有把我們的事告訴他,於是我隻能先做出一付大夫的權威神態。絲雨送來一碗藥,那個年輕人喝了很快便沉沉睡去。然後我便開始按書中的方法對那個年輕人運功,我把自己全身的靈力都傳到了他身上。我多年的修習讓我此時心澈如水,我沒有看見絲雨一直在一旁默默地祈禱,也不知道她一直禱念的是——不要忘記我。

一切完畢後我累得像一條吐盡了絲的蠶,我的四肢很輕飄,我覺得自己馬上就會變成一隻蛾衝天飛起。但我的心智卻突然變得很空明,我想起了自己,我這樣做其實不是為了絲雨,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能真正牢固地擁有喜愛的女人。我想我先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絲雨就無法拋開我了,我讓她欠了我的債。我付出是為了收獲。於是我用比平日更明亮的眼睛朝絲雨看過去,她神色激動,卻一直盯著那個依舊熟睡的年輕人,甚至沒有來問候我一下。我不祥的預感再度襲來,絲雨和她哥哥長得一點都不像。

我叫了絲雨一聲說我們什麼時候成親。這話問得如同交完貨的商人詢問何時可以結賬。我明白失去了以“忘我”為法門的靈力我又找回了自我的中心。絲雨掃了我一眼,依舊望向那個年輕人。你小聲一點,別吵著他,她說,至於……我,既然我已經答應了你,你什麼時候想要都可以。絲雨說到這裏臉上的神情顯得決絕而悲壯,和她當初用紙刀割腕時的神色一模一樣。我的心沉下去,我默默地走出了那間靜室,疲倦地坐在丁香花樹下,但我的臉上卻浮著嘲諷的冷笑。

丁香花的香味實在濃鬱得讓我作嘔,可我一點都不想動。何況整個院子都籠罩在這種煩悶的香味之下,像一張逃不掉、掙不破的網。絲雨終於出來的時候我故意說我現在就想要你,你剛才答應過的。她的臉上馬上閃現出一種驚慌而厭惡的表情。不行,她故作鎮靜地說,你現在需要調養,否則會有生命危險。我冷笑起來,其實憑你的武功,隨時可以打發掉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我隻想要你告訴我,他究竟是不是你哥哥?

一定要說嗎。絲雨囁嚅著,我想還是等你休養好再說吧。

我殘存的最後一點希望破碎了,我哈哈笑起來,但笑聲在絲雨耳中一定虛弱而疲憊,無異於垂死之人的歎息。其實你等於已經告訴我了。

是的,我告訴你了,他不是我哥哥,他是我未婚夫。我也不是絲雨,我告訴過你,我是一個卑鄙的女人,我是一個賊。不要說我故意騙你,因為你還沒有高尚到得知實情後仍願出手相助,你必須要一個誘餌,我就是那個誘餌。現在,你說你要什麼報償吧,反正他將會忘記從前的一切,我今世已經沒有使命也沒有意義了。那個不叫絲雨的女孩聲音顫抖著,蒼白的臉孔掩藏在凋落的丁香花中。

聽了她無情的話,我強撐著站起來。我很想揍她一頓,可惜我沒有力氣了。我於是笑了,我本來不想笑,可我一時找不到其他表情可以做。我是個懦弱的人,一種無法言表的悲哀已經把我殘留的一點欲望徹底衝走了,象大雨衝刷過的石板路,強行顯出一種獨特的潔淨。

我站在她麵前,感覺自己如一堆破敗的棉絮,殘缺不全。但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種絕望,這絕望如潮水一樣漸漸把我也卷入其中。

我知道這一天便是末日。那個不叫絲雨的女孩說。對你是一種被欺騙的末日,對我則是一種被遺忘的末日,並非隻有你失去了自己的愛情。而且不管怎麼說,在這末日來臨之前你還是渾渾噩噩地享受了製造出來的所有快樂,而我,卻必須親手策劃這個末日,不情願卻又不得不一步步主動走向它。其實我比你更苦。

我哼了一聲,也許她說得有理,但她完全忽略了我這個無辜的犧牲品,沒有給我理應得到的撫慰和褒獎。我的心裏霎時痛恨起這個自私的女人,我跌跌撞撞地朝門外衝過去。她沒有攔我,任我衝出了院門,然後看見我跌倒在台階下。此時的我已虛弱如同一隻垂死的蝴蝶,在日益緊密的蛛網裏體驗著絕望的痛苦。我看見周圍猛地暗淡下去,我的手緊了緊,卻什麼也沒抓住。黑暗中我感覺到自身不斷地膨脹,這個輕薄卻龐大的“我”漸漸填充了整個天地。我有一種惶恐,卻伴有一種莫名的快意。去他的“忘我“法門吧,忘了自己我還算什麼?比一條狗還不如。想到這裏,我的委屈慢慢彌漫了整個軀體,我開始號啕大哭,如同當年坐在杏樹上一樣地孤獨無助。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家客店裏,我的房間裏彌散著一股微苦的藥味。根據店小二的說法,有位姑娘托付了店家照看我,還囑咐我要愛惜自己的生命。我冷笑著推翻藥碗走出客店,我知道再是什麼靈丹妙藥也不能醫治我心中的傷痛。在春夜料峭的寒風中,我看破了一切的意義。我要死,我對自己堅定地說,因為我已不知道為什麼要活。何況她讓我愛惜生命,我偏不。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是頗具戲劇性的,我死不了。每次在我陷入無知覺的境界前一秒鍾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女孩素箋上的詩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我幻想著自己如一片薄綃般的花瓣在細雨中飛旋,永遠不停。然而我總是會醒來,像一場噩夢清醒般看見明亮的陽光,聽見鳥兒撲動著翅膀。這種奇怪的經曆使我產生了一種好奇心,我開始試探起自己抵禦死亡的能力,嚐試各種死亡的方式仿佛成了我樂而不疲的嗜好。有時候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可我總是會醒來,醒在長長短短的時日之後。但是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卻證明我確實又“死”過一次。

我想是那個不叫絲雨的女孩在暗中救護我。她的良知畢竟沒有死去。可是,這又怎麼樣呢?每念及此我反而加深了死去的決心,我要以自己無可挽回的死亡作為對她最悲壯的抗議。我要把自己撕成碎片,象杏花雨一樣在她麵前飄灑而落,那時我會從她愧疚的表情中體驗到一種痛苦的快意。

於是我去找關門神了。關門神的鏈子槍在長江一帶叱吒風雲。我削了一柄竹劍,揚言要與關門神一決高下。我在酒樓茶館裏放肆地羞辱關門神,用盡了我少年時期所掌握的一切汙言穢語。我之所以挑選關門神是因為以他自負而狂暴的性格一定不會對我手下留情,我猜測那個不叫絲雨的女孩武功再強也不會是關門神的對手。這樣,一場不知何時停止的擺布將會結束在我自己的選擇中,我願意以這樣收場。

然而,當我裝模作樣地一揮竹劍,準備在矯如遊龍的鏈子槍下喪命的時候,一股力量卻推得我身子略略一偏,竹劍也脫手飛出。那恰到好處的一偏正巧躲過了鏈子槍的致命一擊,而我風吹敗絮般的身形卻越發使人感覺我輕功的高妙。我正發怔的時候,卻看見了關門神銅鈴般突起的眼睛,很多年後我都相信那裏麵充滿的隻是叫做“不信”的東西。那柄竹劍橫穿了他的兩條手臂,象是一條門閂關住了他的所有威風煞氣。我轉身頭也不回地開始移動腳步,我走得很慢,等待他的奮勇一擊,然而他隻是愣在當地,我的從容更加構成了對他的輕侮。幾天之後,他死於自殺。

我一舉成名。從此人們都稱我為“竹劍郎君”,還有些年少輕狂之人來約我比劍。我每次都慨然允諾,盤算著哪一個少年會取去我的性命與名氣。然而每次都是他們輸,我的竹劍宛如一條活物一般自動地攻向對方。隻一招,對手已敗,勝利者與失敗者都同樣地茫然於決鬥的過程。我的竹劍在添枝加葉的渲染中越發神秘莫測,而我求死的坦然又越發顯出自己的翩翩風度,以致有人告訴我,我成了許多少女夢中的白馬王子。我無言以對。

我獲得了一個江湖名人應有的尊敬與嫉妒,可是我依然求死。死亡成了我苦心求證的一個公式。我像一個賭徒一樣試了一次又一次,我總是贏。常贏的賭徒也會索然無味,何況對於求輸的賭徒來說,贏便是輸。由是,我求死,死便是生。

我知道自己已然輸得很慘,輸在一種自己無法覺察的冥冥操縱裏。我感到了羞辱和恐懼。每一次從死亡邊緣回轉我都有沉重的失敗感。

我審視著自己粗糙的竹劍和無力的手指,沒有人會想得到它們神秘的光環下虛弱不堪的實質。我曾經很狼狽地被一個突然跑來的小孩撞倒,然而看見的人都說我是宅心仁厚,怕誤傷小孩。我隻是苦笑。確實,我也怕吐露真相,所以我從不喝酒。在我極端苦悶的時候,我也隻是喝茶,濃得如同苦水的茶。濃茶讓我夜間失眠,白天卻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可別人卻說這正是我打動女孩芳心的地方。可她們都不能讓我於混沌中驀然戰栗。我隻是奇怪一旦一個人有了名氣,他的一切雞毛蒜皮的特征都能引起別人的興趣了。

我知道那個女孩仍然和我在一起,雖然我看不見她,但感受著她的存在,置身於她呼吸的空氣之中。我不對任何別的女孩表示一點興趣,於是我不貪酒色的事實讓我的名聲越發好起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命運又發生了變化,其實我早就知道這個變化遲早會來到。

一天夜裏,我被人挾持到了野外。那個人背對著我,用模糊的聲音問,你真的不害怕麼?我坦然一笑,我想死,還有什麼害怕的?我隻怕自己死不了。那人悠悠歎了口氣,年輕人說話好張狂。難道你經曆了那麼多次生死邊緣,還是沒有感覺到活著的美好嗎?我已經對等待你自己參悟失去了耐心。

我當然感覺得到活著的好處,但我憑什麼要告訴他呢。不過我覺得這聲音很熟悉,便隻是努力地去鉤釣記憶的魚群。然而他已經轉過身來,我看到了師父。

我霎時明白了一切都是誰的安排,而我居然還一廂情願地幻想是那個不叫絲雨的女孩。我感到深深的失望,我所有的綺麗的夢想全都被撕碎、踐踏,然後那堆殘夢的廢墟上發出了憤怒的芽,它不可遏抑地生長著。那個老頭果然是想操縱我!

師父看著我冷淡的反應,顯出失望的神色。他說你難道忘了自己是方鬱銘劍仙的兒子了嗎?你為了救人失去靈力,這正是俠義精神的最高體現。你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怎麼反而想到去死呢?我每次都在暗中救你,就是為了讓你自己醒悟這其中的道理。你卻總是讓我白費苦心,叫我怎麼麵對你父親的在天之靈?

你少用什麼俠義來自欺欺人,我固執地說。我死不死是我的事,你沒有資格來管我。我討厭別人控製我的命運,偏偏卻總有人試圖控製我的命運。我連死都不能選擇,我活著真的沒有任何意義。我是一條狗——我甚至還不如一條狗。我隻是一個木偶嗎?我越說聲音越激動,我眼前的師父變成了我一生中最大的仇人。我真想你從我麵前、甚至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這樣我才會真正活得像個人樣,我惡毒地說,可惜我殺不了你,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體會到你靈力的深不可測。

我想我死嗎?師父悲哀地說。其實我早已想逃避了,但我還是為了你忘我地羞恥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是我靈力之所以爐火純青的根本原因。你讓我失望,可是我又不能對不起方鬱銘公子的囑托,也許我真的是死了好吧,也可以卸下所有的重負。說著,他抬手一指,我腰中所懸的竹劍便飛了起來,筆直地朝他的咽喉刺去。

我一驚,卻已不及施救。他倒下去,我跪坐在他身邊,不知所措。他並未立刻死去,苦笑著含混不清地說,這次為了自己,靈力便不足了——然而,已得良心的解脫。

我注視著他臉上永遠不會再消失的笑容,驚異地發現裏麵的輕鬆與舒緩。我不明白他所謂的良心是否真的值得用生命去印證。他與我總是隔膜,像隔了厚厚的冰塊,看得見,但摸到的隻有冰涼一片,毫無溫情。可我還是感到了悲哀,我竭力地搜索著他過去待我的好處,象鏡中的遠景一樣努力相信這種好是真誠的。於是也就自然地哭了一場,親自將他安葬了。

從師父的墳前站起我看到了紙錢在天空飄飛,貌似自由自在卻終無依無靠,直至化為腐朽。

我突然真正地悲從中來,我重新被拋入了一個孤立的陷阱,而挖掘這陷阱的正是我自己。我看了看手中的竹劍,驀地不明白自己以前都在做什麼。死亡的公式我已求解出了答案,但那些仿佛是前生的故事了,至於我現在,隻有一雙軟弱無力的手,甚至不能把那柄荒唐的竹劍擲得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