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空著手開始上路,扔銅錢決定了自己的方向。但是,我已不願死。我緊繃的弓弦被突然而至的謎底揮為兩段。擺脫了求證死亡的責任,我忽然有一種鬆懈的舒暢。我重新回到了少年時的一無所有,雖然沒有理由生,卻也沒有理由死,世上大多數人不都是這樣苟且地活著嗎?活不需要理由,隻有死才需要。我為自己的頓悟而高興,並開始琢磨口袋裏的餘錢夠不夠再去買一隻燒雞。
死亡念頭的再度浮現是在我遇上關門神的家人弟子時。我明白失去了師父的庇護我已如同一隻渺小的爬蟲,會喪命在任何一個頑童的玩弄之中。當“報仇”的呼聲在我耳邊響起時,我悲哀地發現自己淪入了更加被控製的沼澤。這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我想我可能永遠都會生活在操縱之中了。命運是逃不掉的蜘蛛網,你越掙紮,它隻會把你纏得越緊。
當一個壯漢吆喝著要我拔劍時,我空空的雙手讓我找不到死的理由。我的腿也軟弱得不足以支撐起身體的重量,我竟然跪倒在那片明亮亮的刀光下。求求你們不要殺我,我的聲音由於極度恐懼而如同另外一個人,確實我自己也不能相信一向坦然求死的我在真正的死亡到來時會如此怯懦。也許我以前求的不是死,是謎底,現在我得到了謎底,勇氣便消失了。關門神不是我殺的,你看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怎麼會殺得了他,我隻是一個被操縱的傀儡。我神態卑微地說,我的自尊與我的話語一起如流水一樣從我身體內向外嘩嘩地流淌著,唯一剩下的隻是求生的本能與戰栗。我現在知道所謂的“寧死不屈”是多麼讓人敬佩的行為了。
他們哄笑起來,他們確實沒有料到江湖上風頭正健的“竹劍郎君”會如此不堪一擊。那個壯漢仍舊掄起了刀,他問那麼誰是主謀。我說是我師父,可惜他已經死了。他死了不找你找誰,大漢向四周看看,說是不是這個理?轟然的附和聲過後,我聽見自己的汗珠滴在地上,周圍的一切全死靜了,隻有那單調的滴答聲,沉悶地撞擊在我的心上,鍥而不舍地想鏤空我脆薄的心。這滴答聲讓我快崩潰了,此時我隻想能聽見別的聲音,哪怕是刀刃割開我皮肉的嗤嗤聲。然而我最終聽到的是一聲呼喊——且慢!
有時候我真的不能不相信因果報應,我今生唯一做過的可以算好事的行為延續了我的生命。我看見了那個蒼白俊秀的年輕人,那個我傾盡所有的靈力與熱情救治的年輕人。他風度翩翩地走了過來,像一隻優雅的灰鶴。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師父時他走路的樣子,同樣地自信而含有一絲我深深嫉妒的傲岸。他走過來微笑著向眾人一拱手,說不知大家為何要為難這位朋友,他如此弱不禁風的模樣怎麼可能勝得了關大俠,各位想必是錯怪了好人,對不對,朋友?
他也想操縱我嗎?我敏感地嗅到了一絲木偶的朽木味兒。他們沒有錯怪我,我忽然說,確實是我打敗了關門神。我是方鬱銘劍仙的兒子,怎麼能拒不承認?
年輕人的眼中明顯閃現了驚詫的神色,或許是對我態度的大轉變太過意外。他沒有再開口,反倒是那幫追殺我的人半信半疑地追問了一句:你真是方劍仙的後人?
要殺就殺,老子還賴你們不成?我早已挺直脊梁站了起來,我怎麼也不能輸給我昔日的情敵。雖然他是想救我,但他依然是我的敵人。我凜然的神色一掃方才的猥瑣神情,可天知道我所有的勇氣全都來自於爭一點可憐的麵子。
你有什麼證據?大漢們仍然試探著說。我哈哈笑起來,你們想要什麼證據?如果有人要你證明你是你父親的兒子,你又能說什麼?要動手就少囉唆吧。
我能證明。那個年輕人說,我知道他是方劍仙的兒子。你、你,還有你,說我講得對不對?他隨手一指,幾名大漢手中的刀就當啷落地,斷成了碎片。
這已經不是武功而是靈力,“我的”靈力。我心中有一陣痛,而大漢們則已經變色了。
我們不是怕你,看你剛才那個熊樣。大漢們退了兩步說,他們中有人在竊竊私語。我們都受過方劍仙的恩惠,曾發誓要保護他子孫綿長。這次的事情就算了,也是我們關大哥氣性太烈。你走吧,你小子真幸運是方劍仙的兒子,我們都很崇拜方劍仙,你別給他老人家丟臉。他們又向那個年輕人說,你的功夫不錯,過些日子咱們再比試比試。說完撐場麵的話,他們就像一條捕食失敗的蛇一樣蜿蜒著遊走了。
我也想趕緊離開,可那個年輕人叫住了我。他說你為什麼想避開我呢?我總覺得你很麵熟,但我想不起來了。不過從剛才第一眼起,我就對你很有好感,我們一起去喝點酒吧。
我以前滴酒不沾,但我還是和他去了一家酒館。我想知道他比我強在哪裏。我總是斜眼打量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我猛地發現自己正在不經意地模仿他。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他忽然說,沒有注意到我臉上的羞愧,你認識一個叫徐婉的女孩嗎?見我茫然地搖頭,他又補充說,她的裙子上總是繡著紫色的丁香。我仍然搖頭,但我現在終於知道她裙子上的紫色小花是丁香了。他注意,我沒注意,這就說明我不如他麼?
我討厭丁香花,我惡狠狠地說,它的香氣濃鬱得令人作嘔——你提丁香做什麼?
他微微地低下頭去,轉著手中的白瓷酒杯。我曾經好幾年都不能走路,每天隻能躺在床上,正對著窗外的丁香。你肯定不能理解一個癱瘓的人生活是多麼枯燥。
要是我,早就去死了。我的語氣依舊冰冷如鐵。
其實我那時還是快樂的,至少比現在要快樂。他慢慢地說,我在等著那個叫徐婉的女孩來看我,她總是在外為我尋覓治病的藥方。我總是不見好,但她從不放棄,你說我又怎能先放棄呢?我是為她而快樂,為她而活著。我那時候想,哪怕我永遠也不能走路了呢,有了徐婉,我已經比很多人都幸福了。
你喝了忘川水就會好。我突然冷笑著冒出這句話,心裏卻抽痛了一下。
他顯然有點吃驚,但隨即平和下來。如果你在當時給我忘川水,我肯定會拒絕喝它。我寧可一輩子躺在床上也不願忘了她。現在我好了,也許我確實忘了一些事情——對不起,我也忘了你是誰——但我還是無法忘懷她的,真正的愛怎麼會忘記呢?可是她卻不見了,我隻有四處找尋她。如果你以後看見她,一定要告訴她我沒有忘記我們以前約定的地方,我會一直在那裏等她。
那不是浪費你的靈力了嗎?我嘿嘿地冷笑著,又斟了一壺酒。冷漠地聽別人談自己的傷感情事畢竟有些滑稽。我任由他滔滔地講著,不怎麼搭腔,隻埋頭喝悶酒。恍惚中他問我,你真是方鬱銘劍仙的兒子嗎?我嗯了一聲便趴在桌上睡去,他接下來的話我已無法記起。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分手,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我們走上了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我回頭,看見他的背影挺拔而自信,我於是也昂起了頭,在一種挫敗感中我筆直地往前走去。
“竹劍郎君”是方鬱銘劍仙之子的消息很快在江湖上傳播開來,我受到了黑白道上的普遍歡迎。對方劍仙情況的熟知使我比任何一個人都像方劍仙的兒子,於是我的身份不再遭到質疑,這也要歸功於師父當年喋喋不休的灌輸。我開始應酬起不絕的邀請,沉浸在對父親的巨大驕傲中。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人格魅力,以至近二十年後仍能福蔭子孫。有時候我敏感的神經也會告訴我這也是一種被操縱的境地,父親冥冥中的在天之靈左右著我的浮沉榮辱。我仍然無法選擇,從我降生為方鬱銘劍仙之子的那天起,我就已注定要享受這些破格的優待,雖然我自己一無所長。於是我便心安理得地享受這遲來的虛榮了,往事已在我腦中漸漸淡去,最終那簾絲雨也幻化成了薄霧,習慣了也就可以忽略它的存在。
有人送了我一柄竹劍,據說是某某巧匠用海外仙山上的某某仙竹所製。為了保持“竹劍郎君”這個唯一真正屬於我的名頭,我把這件荒唐的物件掛在腰上,隻有我自己才知道這是純粹的裝飾品。不過別人已沒有與我動手的機會了。在一次公開的場合中,我借口以前傷人太多,又受了一名高僧的點化,決心從此不再動用靈力。如果有人想尋我報仇,我也決不還手,就用自己的性命來化解冤仇。我以退為進的策略果然取得了效果,當時就有十幾位武林泰鬥級的人物宣稱誰與我過不去就是與方劍仙過不去,就是與他們過不去,就是與整個武林過不去。於是我獲得了一張幾乎萬能的護身符。我還借刀殺人地清除了關門神手下的那幫門人,我貪生怕死的一幕就如同秋風中的枯葉飄向了被遺忘的角落。我忽然發現自己變得聰明起來了,在與那些江湖人物往來的過程中我已經學會了很多生存的技巧。我活得體麵而自在,我常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參拜父親的祠堂,一方麵顯示我的孝心,一方麵祈禱父親保佑我一生平安順暢。
我的親事成了黑白道共同關心的話題,很多德高望重的黑白道宿老都想把他們的女兒或者孫女嫁給我,我也常在酒宴中感覺到簾幕後偷窺的眼睛和嬌柔的嬉笑。最終我與財勢俱佳的飛花山莊的千金定了親,婚期定在兩個月之後。我之所以答應了這門親事是因為這個山莊的名字,“飛花”讓我想起很多美好而傷感的往事。過去刻骨的痛現在確實隻剩下傷感而已,如一盤月夜下的葡萄,淡紫的涼,卻已構不成椎心的冰凍。我現在甚至可以容忍下人在庭院裏種上一株丁香,坐在窗前看那一樹繁華慢慢凋落了。
一切的改變源於我那次獨自的騎馬出遊。我想在婚禮前再好好享受一下風流倜儻的感覺。我回到舊時的“天香樓”用銀錢羞辱了一番那幫賣笑的女子,我想睚眥必報才我是的本性。然而就在我誌得意滿地策馬返回時,我看到了一條以前從未見過的河,它虛幻地浮在空氣中,沒有源頭,也沒有去向。我大著膽子走過去,河水平靜清澈得如同一塊水晶,然而伸手一摸,手指清清涼涼果然是水。
當我從河水上轉開眼睛,我看見一個女子正向我緩緩走來。遠遠地看,她風姿綽約,我想這是一個極好的豔遇拉開序幕。我跳下馬也故作瀟灑地向她走過去,走近了我才驀地發現她就是那場無可挽回的春夜絲雨,那個真名叫做徐婉的女孩。
我站住了,我等著她主動走近我。她看了我一眼,象陌生人一般繞了開去,我趕緊叫住她,姑娘——
她茫然地轉過頭來,看看我。我趕緊說,請問這是什麼河。
忘川。她說,如果你口渴的話,這河水很甜的。
想必她自己已經喝了這忘川的水,我有些感傷又有些慶幸地想。忘川水的效用真的劍仙的靈力還厲害嗎,或者他對她比她對他深厚得多嗎?我決心試一試,一如賭徒引發了久違的賭性。不試,我心不甘。於是我說,他讓我轉告你一句話,他沒有忘記你們約定的地方,他會一直在那裏等你。
她淡淡地聽了,沒說話,繼續沿著那條虛無的河走下去。一開始我有些快慰,她畢竟忘了我的同時也忘了他,然而我愚笨的腦袋終於開竅:她平靜的神情仍舊表明她沒有忘記他,否則聽到這句無頭無尾的話她定該感到驚奇。她現在一定是走向他們“約定的地方”了,我自始至終是一個局外人。
我有一種被徹底拋棄的感覺,我的嘴裏真的感覺了極端的幹渴。我掬起了一捧忘川水,但我沒敢喝。我現在並不在乎忘記師父、絲雨和那個年輕人,我怕忘記了自己是方劍仙的兒子,我怕喝完這水我又會感到無依無靠。我厭惡被操縱,但我又恐懼無依無靠,我開始為自己感到可笑。
然而就在我這稍微的猶豫中,忘川如同火爐上的水痕,驀地消失了,原地隻剩下一條普普通通的小溪,孤獨地從草地上流過。
或許方才看到的都是幻景,我安慰自己,隨後滿滿地灌了一肚子水,騎馬返回。
坐在馬鞍上我望著四周的風景,我看見幾個衣衫襤褸的鄉野小孩正在放牛,他們和牛一樣身上沾滿了泥漿。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我也曾經放過牛,有一次把牛看跑了還遭到父親的一頓責打,然後拉著我跪在東家門口求情……我忽然抱住了腦袋,不可能,堂堂方劍仙的兒子怎麼會去當放牛娃?然而我記憶中的父親麵容枯瘦黧黑,又哪有半分劍仙的風範?我肯定在胡思亂想,也許是剛才的邂逅讓我有些神誌不清。可是跪在東家門口的眩暈是那麼真切,還有麵黃肌瘦的母親送我去逃荒時那雙淚汪汪的眼……我痛苦地呻吟了一下,跳下馬背,躺倒在草地上。
童謠的聲音在我腦中清晰響起:憶川水濁忘川清,水清水濁難分明……難道我剛才喝的竟是憶川水嗎?這麼說,我的胡思亂想都是真實的回憶?我抱著頭,命令自己不許再想。
可是我的頭腦仍在發瘋般地運轉,我記起了自己幼時一幕幕的生活場景——沒錯,我的童年確實是在一個貧困的農戶家裏度過,五六歲的時候,我跟著“父親”逃荒,“父親”卻死在了半道上,從此我開始了不停的流浪,卻早已忘了家的方向。
但是師父呢?師父是怎麼回事?我慢慢地在記憶中搜尋真相,卻沒有發現絲毫的破綻,直到我回憶起與那個年輕人喝酒的場景。我記起了他向酒醉的我說的話:
我知道你不是方鬱銘劍仙的兒子,他的兒子在十幾年前就死了,不過我不會揭穿你的,我對你有好感,再說你不冒充說不定也有別人來冒充。我還沒有忘記的一件事就是我被父親遺棄的原因,也是父親這輩子唯一的一件憾事。他那時候還是一個普通的好人,他在方劍仙臨終前收養了他的兒子方頌。可是在一次風浪中,我們的座船沉沒了,他隻能救得了我這個親生兒子,卻眼睜睜地看著方頌被浪頭卷走。事後他感到了極端的內疚,他是個自律極嚴的人,他不能容忍自己關鍵時刻的私心。於是他把我送給了別人撫養,宣布說他已經沒有我這個兒子,這樣他的良心才會得到一點安寧。你不可能是方劍仙的兒子,那次的風浪他不可能躲得過。
我於是竭力搜尋關於風浪的記憶,但是沒有,我所能想起的隻是饑餓、饑餓。我確實隻是一個窮小子,我沒有給方劍仙做兒子的福氣。我用來作為物質與精神支柱的,全都是竊自於已經死去的方頌,甚至竊取了他的名字。記憶中我甚至沒有名字,父母隻會喚我小三子。所有的一切都來自於師父的布置,他的煞費苦心隻是為了舒緩一點良心的譴責嗎?抑或他為了一個劍客的名譽已經有些神誌異常?甚至,他根本就是一個瘋子?我無法判斷。我隻是想,現在我該怎麼辦。
騎上馬時我決心回去完成我的婚禮,我完全可以掩蓋一切真相。然而在走到回住處的岔路口時,我卻自然地策馬走上了另一條路。我不知道這回又是什麼在冥冥中操縱我。
我仍然不敢喝忘川水,雖然忘川總是時不時誘人地盤旋在路邊。我不相信自己的愛會深到連忘川水也無法衝刷的程度,這是我確實不如那個執著的年輕人的地方。我怕我喝了忘川水,會忘記所有曾經與現在的愛,隻留下空空的餘恨。所以我必須緊緊握著對家的回憶,哪怕這記憶會伴隨著更多的傷痛。
我又開始了孤獨的旅程,我走在通往記憶中家鄉的道路上。我刻意的貧困裝束已不會再留下任何“竹劍郎君”的影子,此時我眼前晃動的總是母親那慈愛而憔悴的麵容。
我仍然身無長物地回去,但我已明白:母親此時最想要的隻是我。擺脫了師父的安排與方大俠的蔭庇我忽然感覺暢快,做真正的我我就不會再感受屈辱與恐懼。活著不需要理由,何況我現在還有一種真切的願望讓我要頑強地快樂地活下去——聽母親再次慈愛地喚我一聲“小三子”。就是那麼簡單。
2000年5月於燕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