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
一騎紅雲從遠處官道飛馳而來,轉瞬間停在飛雲山莊大門口。一身大紅吉服的青年匆匆下馬,雖然麵上微顯焦灼之態,身法卻依然氣度沉穩,幹淨利落。
“小婿江自遠拜見嶽父大人。”才要施禮,早已候在門口的飛雲山莊莊主程沂白立時將他雙手扶起,嘶啞著嗓子欣喜地道:“自遠,你可來了!”
“聽說小姐被人劫走了?”雖然乍聞變故隨即拋開迎親隊伍單騎趕來,青峰閣的大公子江自遠此刻依然保持著慣有的從容鎮靜。“嶽父大人,請慢慢說。”一邊說,一邊攙扶了程沂白走入莊中。心中雖亂,江自遠仍然舉止有度,處處顯露出自小養成的高華氣度,難怪年紀輕輕,已隱然有了領袖群豪的風範。
“自遠,你可猜到是誰將吟兒劫去嗎?”程沂白苦笑著,望向江自遠俊朗沉毅的側麵。
“難道……是自寒?”江家大公子喟歎著,微微搖了搖頭,“我在路上就聽說他從家中跑了出來,就怕他又胡鬧,日夜兼程,卻終於還是來遲了一步。”他驀地向程沂白一揖,懇切地道,“嶽父大人放心,我這就去勸他,定保小姐無虞。”
“勸?”程沂白滿臉無奈,“自遠,恐怕你還不知道,他不是從青峰閣跑出來的,卻是——殺出來的。連你父親的摯友吳門嘯客邢老先生都傷在他的劍下,整個人便如同著了魔一般。如今吟兒落在他手裏……唉!”
“他們現在何處”江自遠問道。
“西江畔的崇禧塔內,我已派人將塔包圍。”程沂白又是無奈一笑,“塔高十三層,樓梯極為逼仄,僅可容一人通過——果然是個易守難攻的好地方。”
“也許,他是在等我做個了斷吧。”江家大公子落寞地望向遠方的夕陽,餘暉在他略有些蒼白的麵容上抹上一層淡金色,更顯出雕像般的俊美沉靜。“二弟,你這樣任性妄為,難道真要置青峰閣的顏麵和兄弟之情於不顧?”
程沂白輕輕拍了拍江自遠的肩,安慰道:“他那樣不擇手段地對你,早就沒有一絲兄弟之情了,你又何必心存顧慮?”話鋒一轉,又道,“青峰閣與飛雲山莊聯姻是整個武林都關注的大事,咱們可不能在這件事上麵栽了跟鬥啊。”
江自遠神色一凜:“嶽父教訓的是。小婿一定要想出個周全的法子,才不枉了嶽父和小姐的垂青。”
“有才識,有擔當,才能挑起未來武林領袖的重擔。”程沂白微笑道:“現今江湖人才凋零,你二弟又是那般桀驁孤僻的性情,令尊和我的一番苦心,全都寄托在你身上啊。”
“自遠不敢忘記!”江自遠垂首恭謹地道,卻有一種沉重的表情在他臉上一閃而過。
西江畔,崇禧塔內第三層。
一個女子靜靜地坐在牆邊,抱著膝,眼光卻從佛龕邊的窗戶望出去,入眼是澄藍的西江江水。這並不是一個十分絕色的女子,神情間也沒有少女應有的嬌憨明麗。然而那黑玉一般的眸子,讓人一眼看過再不能忘,仿佛那一江碧水映在眼中,都凝結成冰,陽光射上去,倒有令人目眩的暈光。兩條深黑的細眉,在原本溫婉秀麗的麵容上一襯,隱隱透露出那柔和中的倔強來。這個女子,便是飛雲山莊的千金程吟——現下江家二公子江自寒手中的人質。
江自寒坐在程吟的對麵,也是一言不發。麵對塔下飛雲山莊人馬的圍困,這個看似瘦削得有些荏弱的年輕人卻一派漠然的神色。他也望向另一邊的窗外,卻是背對江水的方向,隻能隱約看見遠處柳樹的枝梢。偶爾斜斜看上程吟一眼,便有一種細微的亮光從他的眼底泛上來,卻像水麵上偶爾冒出的氣泡,一瞬間便破碎了。
靜默許久,風聲傳來塔下的喧嘩,程吟終於道:“你大哥來了,這場鬧劇也該收場了吧。”
“好戲才開始呢。”江自寒冷冷地盯著程吟,眼角卻瞟到了角落裏那一堆鮮紅的嫁衣。在飛雲山莊看見程吟的時候,她正在試穿出嫁的吉服,也許是看不慣那紅色太過張揚的喜氣,江自寒一把她帶到塔中,就將這身衣服扯下來扔在了牆角。他原本以為程吟會哭喊,會反抗,卻不料除了扯下她外衣時略偏過了頭,這個女子自始至終沒有露出過任何超越平靜的表情。
江自遠的聲音已經遠遠從塔下傳了上來:“二弟,我知道你有委屈,但這樣鬧下去終不是解決之道。趁父親大人還沒有過來,你將程小姐放了,我一定幫你向程伯父和父親解釋。”
江自寒靠著牆坐著,卻絲毫不動,隻是冷笑著喃喃道:“父親?不錯,我正是等著父親呢。我就是要讓他親眼看著,他的兒子在怎樣丟青峰閣江家的臉!”
“其實一個月前,你就已經丟了江家的臉了。”程吟驀地接下了話,“我真是不明白,俠名遍播的‘輕雷公子’江自遠,怎麼會有你這樣卑鄙無恥的弟弟!”
“我知道你會幫他說話,所有的人都會幫他說話。”江自寒仿佛被什麼東西刺中,渾身一抖,伸手支住了額頭——那瘦削的手腕上,赫然戴著半截扯斷的鐐銬。“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包括你!是你最後宣布了我是一個罪人,是你……哈哈……”他突兀地笑起來,然而那笑聲很快變成了急促的喘息,冷汗漸漸從他光潔的額頭上彙集,流到眼角,就如同淚水一般。
一種無助的悲涼浸染過來,程吟不由得心中一凜。眼前這個人的神情,與一個月以前竟然是那麼相似,刺得她一陣陣地心虛。難道,終究是自己錯了,所有的人都錯怪了他麼?
飛雲山莊要為大小姐程吟比武招親的消息如同沒遮攔的潮水,瞬間就流遍了整個武林。盡管人人都在猜測這個二十二歲才應允出嫁的女子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隱秘,求親的隊伍仍然從飛雲山莊的客廳一直排到五進大院之外。人人都知道飛雲山莊家資之富,程家大小姐醫術之高,於是這場招親的比武立時成了江湖中的盛事。
其實正式的比試還未開始,江家大公子江自遠的呼聲就遠遠地蓋過了其他的應征者。江自遠手中長劍“輕雷”此時早已是名動江湖的利器,剿滅長風堂,血戰黃羊峪,劍刺靖遠侯,這把出奇狹窄的長劍如同一枝火把,在混濁的世風中散發出萬千光華。人以劍名,那一貫溫柔平和,氣度沉穩的“輕雷公子”已隱隱成為武林年輕一代的領袖。這樣的人,自然是飛雲山莊擇婿的首選。因此人們所期待的,不過是半路殺出些能夠挑戰江自遠的世外高人而已。
飛雲山莊前的比武持續了半個月,似乎一切都在人們意料之內。江自遠是眾人目光的焦點,也毫無懸念地打敗了一個又一個對手。當人們的興趣逐漸淡去時,最後一場比賽的來臨突然使人們眼睛一亮——即將對決的,居然都是青峰閣江家的子弟——大公子自遠和二公子自寒。
雖然同為青峰閣主江思清的兒子,二公子江自寒的存在卻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常年隱居在家中的年輕人仿佛一朵微弱的螢火,在江自遠月光般高潔的聲名下,被包括家中婢仆在內的一切人所忽視。
如果不是那場變故,恐怕程吟也不會對這個瘦削得有些荏弱的年輕人有多大的印象。
程吟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個月前發生的事。當所有的看客都為江家兩兄弟的亮相喝了一聲彩的時候,程吟不過是淡淡地掃過了旗杆上獵獵飄揚的幾個大字:“俠義為先”。
江自遠還是使的成名兵刃“輕雷劍”,劍長三尺,卻隻有一寸來寬,是江自寒佩劍的一半不到。兩人都是使的家傳劍法,打小浸淫的招式,見招拆招,難解難分。程吟沒什麼心思觀戰,隻看見台上一襲白衫一襲黑衣翻飛舞動,耳中聽見眾人的喝彩聲,心思卻漸漸地凝滯了。
正在出神,忽然聽見一片喧嘩。程吟抬頭一看,台上兩個人卻分開了。身穿白衫的江自遠一手撐住欄杆,一手捂著胸口,定定地看著對麵用劍指著自己的黑衣少年,忽然一口鮮血從口中湧了出來。
“遠兒!”江思清一時心切,奔到台邊,扶住大兒子搖搖欲墜的身子,悲憤地叫道:“是誰下的毒”
飛雲山莊莊主程沂白也著了慌,一把揪出一個看熱鬧的仆人:“江大公子的飲食起居都是你服侍的,你究竟做了什麼?”
那仆人嚇得渾身打顫,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小人不知道!”
“今天可有什麼異常的情況?”程沂白沉著臉繼續問道。
“今天早上……對了,小人去給江大公子送早飯,途中遇見江二公子,他接過食盒,卻讓小人先走了!”
“寒兒,果然是這樣麼?”江思清扶著江自遠,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二兒子。
“不錯。”江自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卻咬著嘴唇,仿佛連說話都吃力起來。
“你找你大哥做什麼?”江思清追問道。
“我……”江自寒盯著自己的父親,忽然冷冷笑道:“我不過是去告訴大哥,這一場比試我不會讓他贏的。”似乎已經耗去了太多的力氣,他用劍杵地,才勉強站直了身體。
“孽障!”江思清氣得顫抖起來,“為了得勝,你竟然如此不擇手段,對自己的兄長也下毒手!”
說話之間,程吟已經給江自遠服下了自製的解毒丸藥,江自遠蒼白如紙的臉上漸漸有了一點血色。他勉力拉住身旁父親的衣袖,苦笑道:“父親,不要……為難二弟,本來……我也是輸了的。”
“不,你沒有輸!”程吟俯身看著江自遠,強抑著眼中的淚水,大聲說:“江大公子的俠名,小女子早已仰慕。且不說公子被人暗害,單那份孤身剪除‘長風堂’為百姓除害的俠義風範,就足以不戰而勝了!”
“好個不戰而勝!”程沂白笑道,“吟兒果然沒有讓爹爹失望,不愧我飛雲山莊傳承的祖訓——俠義為先!老夫現在宣布,飛雲山莊佳婿乃是青峰閣江自遠公子!”
眾人的歡呼聲中,已有無數婢女仆從過來,照顧著江自遠回莊中救治去了。唯獨沒有人理會,那兀自空落落地站在台上的江自寒。雖然不曾明言,眾人鄙夷的目光中早已寫滿了無聲的譏誚和憎惡。若不是礙於他父兄的麵子,恐怕已有人會忍不住出手代為教訓這個行為卑劣的年輕人。
鬼使神差地,程吟離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江自寒。他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以劍杵地,冷汗卻已經順著下頦滴落下來,身體不住地顫抖。然而他的唇邊,卻含著一絲桀驁而淒然的冷笑。以一個醫生的直覺,程吟知道他是有病的,可再一想,程吟便堅決地走開了。這樣下作的人,不值得救治。
這一個月來,程吟也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判斷,但她最終相信自己做得沒有錯。即使後來聽說這個陰騭的二公子已經被他的父親囚禁在家,她眼中的神色也沒有過絲毫的遊移。反倒是在幾天短暫的相處中,江家大公子江自遠溫潤如玉的神態舉止,如同春風,慢慢拂過她冰凍的心原,或許終有一天,能夠消釋她心中久遠的寒冰吧。
可是現在,在這個重重圍困的高塔內,她又看到了江自寒那桀驁而淒苦的冷笑。這無聲的表情就像一柄利劍,刺透冰封的湖麵,觸進最為幽深隱秘的湖心。
江自寒咬著嘴唇,神色卻越發痛苦。他抱住頭,抵在牆角,身體一陣一陣地抽搐。
程吟看得出,他的頭痛又發作了,短短幾個時辰,這已經是第二次。沉默一會,終於看不過去,她走過去拉他的手腕:“讓我幫你診診脈。”然而仿佛沒有聽見,江自寒仍然緊緊地抱著頭,把臉藏進灰色的陰影中。
“你求死,我不攔你,可你不想查出誰才是毒害你大哥的真凶嗎?”程吟故意試探。
果然,江自寒抬起了臉,一種希冀的光在他眼中搖曳不定:“你相信,不是我做的?”
程吟不置可否,卻輕輕將他的手腕拿過來。然而,她伸出的手指卻僵在半空——那猶自戴著鐐銬的手腕,早已血肉模糊,顯見是為了掙斷鐵鏈,自己硬生生地磨折出來。
江自寒抽回了手,眼中搖曳的光芒終於黯淡下去。忽覺頸上一涼,驚得跳起來,“你做什麼?”
程吟看著自己的手指,低聲道:“我隻是看看你的脈搏而已。”
“我的病,是治不好的。”江自寒無所謂地笑了一笑,“你不用再說一遍。”
程吟想了想,忽然抬頭道:“如果以針灸治療,輔以藥石,我想也許……”
“不必了。”江自寒轉過身去,“反正我這樣卑鄙無恥的人,早就死有餘辜。”
程吟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的懷疑一點點明晰起來。這個折磨得他如此深重的頑疾,其實並非無藥可治的絕症,卻為何以青峰閣的實力,卻一直放任不理?這中間,究竟有什麼樣的隱情?
沉默之間,塔外傳來陣陣馬蹄聲,由遠而近,終於在塔下停住。過了一會兒,一個慈愛的聲音叫道:“寒兒,是爹來了。不要再任性,快出來吃藥吧,別的都無所謂,可你的病要緊啊。”
“別理他。”江自寒冷冷地對程吟說。
見塔上仍無反應,江思清繼續說道:“寒兒,爹知道你心裏想什麼,這些年你也吃了太多的苦,爹一定會好好彌補你的。不管怎麼說,咱們始終是一家人啊。”說到後來,平素威嚴方正的老閣主語聲竟然哽咽了。
“父親一路鞍馬勞頓,還是先歇息一會吧。”一直守候的江自遠走過來,攙扶了江思清坐在柳陰下,又對一旁焦灼不安的程沂白道:“嶽父這一天也是太過勞累了,此時天色已晚,不如先回莊歇息,明日一早,我定護送小姐回來。”
程沂白看了看兩父子,知道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何況還涉及到青峰閣某些不為人知的家事,猶疑再三,終於點頭道:“既然如此,小女就托付給賢父子了,告辭!”帶領手下人馬回轉飛雲山莊去了。
江思清見飛雲山莊人馬去遠,方才悄悄向江自遠問道:“遠兒,你敢肯定他們二人就在這塔內?”
“飛雲山莊的人一直追蹤到此,親眼看見二弟脅持了程家小姐進塔的。他們上去奪人,反而被二弟占據塔口,傷了不少人。”江自遠看著父親沉思的神情,問道,“父親可有什麼辦法麼?”
江思清搖搖頭:“我是在擔心啊。寒兒自從那天看見了程家小姐,就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再不肯聽我的話。這次我怕他攪擾了你的婚禮,特地用鐵鏈將他鎖在家中,連藥量也給他減了下來,卻不料他居然還是逃脫了。你想想,如果他把以前的事情都傳揚出去,那可怎麼收拾?”
“二弟不會說出去的。”江自遠堅決地道,“當年他既然答應這麼做,自然是懂得其中的苦衷。”
“可是現在他心性大變,難保……”江思清皺起眉頭,一絲寒光漸漸從他眼底升起。
江自遠低著頭,忽然道:“如果他要說,就說好了。其實憑我自己的實力,也不會辱沒了現在的名聲。”
“胡說!”江思清的口氣驀地嚴厲起來:“遠兒,你不要糊塗。這可是牽涉我們青峰閣江家的大事,如果傳揚出去,不要說你入主武林盟主的道路斷絕,就是老祖宗的顏麵都要丟光了。”
“是。”江自遠恭敬地應道,不再出聲。
江思清看看夜幕中的崇禧塔,寂靜得仿佛把周圍的響聲都吸收進去,那般的突兀而單薄,沉思著說道:“寒兒的病,此時一定發作得更頻繁了。幹脆你帶幾個人上去,伺機將他拿下,也免得明天別人來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