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樣做,豈不是……”江自遠心有不忍。
“遠兒,你這樣心軟,為父真為你擔心啊。”江思清歎道,“難道你忘了,他為了不讓你勝出,居然給你下毒!”
“那毒不是二弟下的,父親!”江自遠忽然說。
“你又怎麼知道?”江思清微微一怔。
“二弟的武功,不用下毒也能勝過我。”江自遠看著父親,目光裏又流露出那種沉重的表情,“下毒的是你,父親!你怕我真會輸給二弟,就借此來掩蓋我的失敗。”
“放肆!”江思清厲聲喝道,語氣卻陡地跌落下來,“遠兒,爹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呀。青峰閣曆經百年,如果再沒有能領袖武林的俊傑中興,恐怕這衰敗已是無法挽回了。爹的一番苦心,都寄托在你身上。如果你不振作,不僅對不起我和你娘,也白白辜負了寒兒這麼多年來為你做的犧牲!”
江自遠垂首不語,右手卻慢慢收緊,握住了身側的輕雷劍:“我這就帶人上去。”
“遠兒!”江思清終於叮囑了一句,“如果寒兒仍然頑抗,你也不必手下留情。為了青峰閣,犧牲寒兒也是值得的!”
江自遠深深地看了一眼父親,轉身而去。
程吟從扯下的大紅嫁衣上撕下幾條布帶,包紮上了江自寒流血的手腕,雖然沒有藥,也免得那冰冷的鐐銬直接摩擦傷口。她這樣做的時候,江自寒一直安靜地注視著她,可一旦與她的目光相遇,就會羞澀地低下眼去。
“你的病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程吟認真地說,“我們出去吧。你爹說得對,怎麼說你們也是一家人,還有什麼事情化解不開?”
“我不回去。”江自寒說,聲音不大,口氣卻異常堅決。
程吟心中一動,問道:“你這病,是怎麼落下的?”
江自寒看看她,嘴角忽然又掛出了那種譏誚的冷笑:“反正你不相信我,還問我做什麼?”
“那天的事你還在記恨”程吟苦笑了一下,“我也有我的苦衷。”
“誰又沒有苦衷呢”話雖冷淡,江自寒卻別轉了頭,對著牆悠悠地歎道:“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輕狂。”
未妨惆悵是輕狂。程吟心頭默念著,一種酸楚的情緒漸漸從心中蔓延到眼睛裏。一個二十二歲才應允出嫁的女子,在眾多的流言蜚語中,是不是也算一種無所顧忌的輕狂呢。
“好吧,我告訴你。”江自寒摩挲著手腕上的繃帶,看著程吟黯淡下去的神情,倒有了微微的慌亂。“我原本是想,我要永遠忘記這些事情的。”
“我的母親隻是青峰閣的一名婢女,是父親一次酒後亂性,才有了我。因此我一出生,就是一個致命的錯誤。父親的原配夫人,也就是大哥的親生母親,是一個世家千金,娘家有著極大的勢力,父親對她一直是既敬且畏。因此我一出世,父親就把我的母親給賣掉了。
“其實大哥和他母親對我並不壞,偏偏父親卻對我十分嚴厲。仿佛他一看到我,就會聯想起自己的錯誤,他隻有用加倍的苛刻才能彌補內心深處對夫人的愧疚。因此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用嚴厲得幾盡殘酷的方法來督促我練武。一旦我稍有分神,他手中的皮鞭就會毫不留情地抽到我身上。唉,偏偏我年少貪玩,也不知道吃了多少鞭子,到現在那些傷痕也無法褪去。——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的苦練,我才能在今天勝過大哥。
“我十一歲的時候,有一招劍法總是練不好,父親就把我關在練武場上,不許我吃飯睡覺,逼我不停地練那一招。到了半夜,他也累了,就讓我自己練著,自己卻想走開。我那時又累又餓,便抱住他的腿,哭著讓他饒了我這一次。他很生氣,一腳把我踹開,偏偏我的腦袋撞在一塊大石的棱角上,立時暈了過去。聽說流了好多的血,止也止不住,把大哥都嚇哭了。等終於好過來,就留下了這個頭痛的毛病。”
“那是殘留的淤血壓迫了經脈……他們沒有想過給你醫治麼?”程吟問道。
江自寒苦澀地笑了一下:“剛開始的時候並沒有人在意,到後來發作得越來越厲害,那些庸醫都沒有什麼法子。我那時候忍耐力還沒有這麼強,頭痛起來簡直如瘋狂一般,鬧得大家不得安生。於是父親在後花園角落裏找了一個柴房,每當我發作的時候就把我獨自關進去。有一次忘了去開鎖,我一直被關了三天,等他們終於記起我的時候,我已經撞得滿頭是血,昏倒在地上,嘴裏還嚼著幹柴……”
程吟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他們,他們居然如此待你……”
江自寒看著她黑玉般的眼睛中泛出了淚光,那微弱的光亮仿佛帶著溫暖,讓他的笑也漸漸有了暖意:“等我長大了,明白自己本就是個多餘的人,再哭喊,再掙紮也是沒有人關心的,反而那痛苦倒慢慢可以忍受了。也是天幸,一次我在柴房中的呻吟居然被牆外一個遊方道人聽見了。他特地找到我父親,說要給我治病。不過他說要帶我走才能痊愈,父親不答應,他就留下個方子,說雖然不能治根,卻也能讓我免受發作之苦。你看,我的運氣還是不錯的吧。”
程吟看著他的笑,卻覺得滿心淒苦,生生地被壓抑回去。掩飾著問道:“你父親既然不喜歡你,卻為什麼不讓你跟那道人走?”
江自寒冷笑道:“那是因為我還有用……”話未說完,一長身站起,伸手一抓,竟然從窗戶外直扯進一個人來。
程吟驚呼一聲,卻見七八個人影從窗外同時躍進,手中各持兵刃,將江自寒圍住。為首一人抱拳道:“二公子,閣主請你跟我們回去。否則休怪我們無禮了!”
江自寒掃了他們一眼,麵無表情地道:“你們還不配我動手,叫大哥來吧。”
“二弟,跟我們回去吧。”暮色中,門口已站了一個飄逸的身影,手中所持,正是那名動江湖的利器——輕雷劍。
“大哥,莫說程家小姐在我手上,就是你再多帶人來,我也不怕你們。”江自寒也抄劍在手,行動處,手上的鐵鏈哐啷作響。
江自遠歎了一口氣:“二弟,我知道武功不如你。可是你看這塔內如此狹窄,你的功夫也難以施展。何況我隻要纏住你,他們自然可以將程家小姐救走。”
“是嗎?”江自寒一麵將程吟護在身後,一麵冷笑著對江自遠道:“不用多說,動手吧。”
“二弟,看好了!”江自遠將手中輕雷劍一舞,飛身朝塔內刺來。
血花飛濺。程吟緊緊抓住身前的江自寒,眼睜睜地看著那幻化出萬千清光的寶劍迎麵而來。就要死了麼,他真的忍心殺他麼?
“大哥,你……”錯愕之間,江自寒陡然收回了招架的劍招,看著包圍了自己的七八個人倒下,連慘呼都沒有來得及發出半點。
江自遠慢慢擦拭去輕雷劍上的血跡,低聲說道:“他們都是父親的耳目,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剛才已經觀察過地形,隻要我一會兒拖住父親,你從西江的灘塗這邊就可以逃走。”
“你為什麼要救我?”江自寒懷疑地看著江自遠,“我不是還下毒害過你麼?”
“二弟!”江自遠略帶慍怒地沉聲道:“我從來不信你會做這樣的事!”
“大哥!”江自寒戰聲道:“多謝你!……可是,你請回吧。”
“二弟!”江自遠不解地催促著,“你就不要再任性了!”
江自寒忽然微微一笑,將手中佩劍架在程吟脖子上:“大哥,實話告訴你吧,我根本沒有打算活著出這塔去。如果你真對我好,就讓我安安靜靜在這裏待著。反正我不會離開這裏,也活不了幾天了,你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也難怪你不相信我。”江自遠喟歎一聲,眼光卻落在程吟的臉上。那其中的關切讓程吟忍不住心中一疼,卻終於回避了開去。
“也罷。”江自遠自嘲地笑笑,返身下塔去了。“隻是,請你不要傷害她。”
第十三層。
遠離一地的屍體和鮮血,江自寒和程吟來到了崇禧塔最高一層。這一層最為低矮逼仄,甚至讓人無法站立。兩個人就靠牆坐下,江自寒也不知從哪裏弄來幹糧和清水,遞給程吟道:“折騰了一天,你也餓了吧。”
程吟默不作聲地接過,半晌方道:“你真的不打算出去?”
“嗯。”江自寒啃了口幹糧,悠然道:“外麵有什麼好,不像這裏,沒有人告訴你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而且——還有你在。”說到後來,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是你的病……”
“到現在,你還是關心我。”江自寒的眼中閃出滿足的笑意,仿佛一塊寒玉被陽光曬得溫暖起來,“那麼我做的這一切都值得了。”
“我隻是關心你的病而已。”程吟道,語氣又一絲一絲地凍結起來。“我不明白,我們素昧平生,你為什麼要用這麼大的代價來阻撓我和你大哥。”
“素昧平生?”江自寒的笑意瞬間消散了,“你和我大哥才是素昧平生!我認識你已經兩年了,這兩年來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死了!可是你居然,居然不記得我了!”
“兩年了”程吟驚愕地看著眼前的男子,那樣俊逸的眉,那樣清淩淩的眼,還有——那樣孤高清冷的神情。或許是在哪裏見過吧,但這些年來,自己執著一念,何曾對身邊的一切人和事留過心?
“是啊,兩年前,在棲霞山麓,你救了我。”江自寒的語氣驀地激動起來,“我那時候受了很重的傷,偏偏你身邊沒有合適的藥材。你找了一種可以療傷的藥草,卻沒有把握是否有效,你……你就割破了自己的手臂,親自為我試驗藥性。那時候我就想,終於有一個人待我這般好,我就是馬上死了,也不會再有什麼遺憾……”
“棲霞山麓,棲霞山麓……”程吟喃喃地念著,原本幽冷如冰的眼睛竟然漸漸濕潤起來。
“你記得了麼?我終於可以起床的時候,你不在屋內,我就四處尋你。等我終於找到你的時候,你卻在一個墳墓前呆呆地坐著,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被你遺忘了。我不忍心打攪你,就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如果不是因為父親給我的期限到了,我不會走得那樣匆忙。我那個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存在是極其卑微的,因此我不敢有任何的奢望。可是這兩年來,每當我對生活絕望得想放棄的時候,一想起你,就會發現人世上依然還有些值得珍惜的東西……你在聽我說嗎?”
程吟驀地回過神來,胡亂地點著頭。一種陰影倏忽籠罩了她的心,那隻能想卻不能說的往事。
江自寒暗歎了一口氣,繼續說著:“本來父親跟我說好在最後的比試中故意輸給大哥的,可自從知道了是你,我就再也不想受他擺布了。青峰閣想跟飛雲山莊聯姻,我也是閣中的子弟,為什麼不能贏?從小我什麼都讓給了大哥,可是這次,涉及到我生活下去的希望,我不能再讓他!我告訴父親,我想娶你,他卻把我狠狠地罵了一頓,還克扣下了我每天必服的藥丸。其實,他應該也想得到,即使我的頭痛發作,還是一樣勝得了大哥。可是……”他驀地停住,看著眼前怔怔出神的女子,無奈地笑笑,“你的心思,終不會在我這裏。”
“對不起。”程吟歉意地一笑,掩去了悲傷的表情。“你提到了棲霞山,我師兄就是葬在那裏的。”
江自寒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在墓前呆坐的身影,聲音幹澀地道:“你很愛你的師兄,是嗎?”
“師兄不是江湖中人,他隻是一名普通的醫生。”程吟斟酌著,慢慢揭開冰封的湖麵——是第一次在人前承認這段情吧,在這個陌生而濃黑的夜色中。“他是被長風堂的人害死的,隻是因為他救治了一個被他們殘害的人。我趕到他家的時候,已經回天乏術了——可恨我治愈過那麼多的人,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心愛的人慢慢死去。師兄到死還是笑著的,他說他不後悔,在這個世間能多救一個人也是好的。我想,你現在應該明白,為什麼當日你武功勝過了你大哥,我卻還是選擇他而不是你。”
“你認為大哥就是代表俠義,是麼?”江自寒略有些悲哀地笑道,“我記得你當時說的那句話——‘單那份孤身剪除‘長風堂’為百姓除害的俠義風範,就足以不戰而勝了!’可是你知道你救我的時候,我為什麼會受那麼重的傷?因為我那時才剛力拚了長風堂一百多號人啊。”
“你說什麼?”程吟震驚地看著他,“不可能是你!那些人都是被輕雷劍殺的,那樣狹窄的傷口,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使輕雷劍的人就一定是他江自遠麼?”江自寒冷笑道,“為什麼就沒有人算算‘輕雷公子’名下的那些壯舉呢?如果一個人又要練武,又要行俠,又要養傷,又要參加各種聚會和儀式,怕是他一天當兩天過也辦不了大哥名下的那些事情吧。”
“你是說……”程吟遲疑地道,“那些事是你做的?”
“你當我是神仙麼?”江自寒見她終於明白過來,也自開心,“我不過做了一大半殺人的事而已,都是不留活口的那種,否則還不拆穿了?拋頭露麵的事,他就用不上我去代勞了。”“原來他竟然是個沽名釣譽之徒……”程吟如遭當頭一棒,聲音都有些僵直起來。
“也不能這麼說。”江自寒居然為江自遠辯解道,“大哥其實也不想這樣,不過父親說隻有合我兄弟二人之力才能撐起‘輕雷公子’的顯赫名聲。”
“這麼說,他們一直在利用你。”程吟苦笑道,“而你居然心甘情願?”
“我不在乎出名,何況我也知道大哥不容易,畢竟世間多一個英雄也就多一份正義的希望。我說給你聽,不過想讓你知道我不比大哥差。”江自寒的笑容驀地蘊滿了苦澀,“可笑父親居然怕我泄露秘密,不惜要置我於死地。”
“我信你。”程吟輕輕地說。
無言地下了幾層樓,程吟從窗口邊望向夜色中的西江。時值盛夏,西江畔的灘塗上蘆葦正盛。夜風吹過,隱約聽得見窸窸窣窣的聲響。夜色中濃黑的草叢間,不時可以看見微弱閃動的螢火,象情人眼中縹緲的淚光。
“居然有這麼多螢火蟲呢。”江自寒站在程吟身邊,“我們再往下走走,可以看得更真切。”
“不,不必了。”程吟道,“樓下那麼多的屍體……”
江自寒忽然頑皮地笑笑:“你在這裏等著。”快步下樓去了。
程吟望著他走開,不知他想做什麼。這個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早該想辦法脫身的,總不成真要一直陪他在這裏,看著他死吧。想到這裏,程吟打了一個寒戰,但她也隱隱覺察出自己心中的另一個聲音——躲在這裏,永遠不要出去。一出去,便是傷害。江自遠溫柔平和的神情再度浮現在她麵前,那般關切的眼神——是的,越是這樣,她越不敢麵對他。相逢恨晚,造化弄人。
嗖嗖——羽箭破空之聲驀然撕破了夜幕的寂靜。程吟往塔下一看,不由驚呼出聲。一個黑影正倒掛在高塔第二層的欄杆上,不住地搖晃著,頭和肩已經沒入了波浪般起伏的蘆葦叢中。而無數的羽箭此時正向他的方向飛去。
卻見那黑影右手寒光如飛,一陣丁丁之聲,將羽箭撥了開去。晃得幾晃,那黑影站直了身子,一邊後退,一邊舞劍撥動繼續飛來的箭枝。塔外有幾個人想衝上圍攻,不料通道狹窄,僅能容一人通過,給那黑影毫不費力地逼退,自己退入了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