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聲,由遠而近。程吟緊張地看著門洞,等到江自寒終於站在麵前,程吟發現自己竟然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看看,喜歡麼?”江自寒左手輕輕攤開,五六朵小小的煙花從他手中綻放,飛升,輕輕盤旋在兩個人的頭頂,就像黑色的蒼穹中點綴出璀璨的星辰。
“你去捉螢火蟲?”程吟終於笑了,“你看,它們不急著飛走,真的好美!——啊,你怎麼了?”
“沒什麼,隻是剛才不小心……”江自寒坐倒在地,強笑道。
程吟這才發現,他後腰上赫然插了一枝羽箭,他捂住傷口的手上已經滿是溫熱的鮮血。“你……”程吟跺跺腳,連忙過來幫他清理傷口,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
“能讓你那麼高興,我就是死也滿足了。”江自寒癡癡地看著她,嘴角全是笑意。
“我不會讓你死的!”程吟氣惱地嗔怪道,“不要總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我是說真的。我以前為了自己的俠義理想殺了不少人,認為這樣就可以讓更多的人快樂,可是結果到底怎麼樣我並不知道。我眼中所見的隻有血和殺戮,讓我厭倦得都快瘋掉了!直到現在我才親眼看見有人因為我而快樂呢。”江自寒微微笑著,忽然皺了皺眉,那是程吟將箭頭拔了出來。
咬牙忍過劇痛,江自寒繼續說道:“並不是我一心求死,其實,我被父親鎖在家裏的時候,我就看出他已經完全不信任我了。我知道他們太多的事情,而一旦大哥做了飛雲山莊的女婿,憑借青峰閣、飛雲山莊和外祖父家的實力,完全可以領袖群豪,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我的下場,如果他們還念在骨肉之情不取我性命,恐怕真就是在家中被囚禁一輩子。於是我逃出來,明知道沒有地方可去,卻隻想再見你一麵。本來隻是想見見就走的,卻看見你的新娘裝扮,就忍不住……你看,我真囉唆,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多啊,哈哈……”
程吟驀地停下了給他裹傷的手,死死握住從他身上取下的羽箭,忽然說:“我不會嫁給你大哥的。我……我配不上他!我配不上任何人!”
江自寒的笑聲戛然而止,奇怪地看著她:“你還說我,你自己不也在說傻話?”
“我……”程吟看著最後一隻螢火蟲也盤旋著從窗口飛走,整個塔內又沉入濃重的夜色,終於鼓足勇氣說:“其實,我和師兄在一起時,便已經,便已經……他實際上,已做了我的丈夫了!”
“哦。”江自寒輕輕應了一聲。
“所以,江湖上那些傳言都是真的。我之所以一直不肯嫁人,這是一個很大的原因。可我誰都不敢告訴,就算我爹爹也不知道,否則他也不會這麼大張旗鼓地為我招親。我真的很害怕你大哥……發現我,發現我不是個貞潔的女子……”程吟說到最後,滿臉羞得通紅,聲音細若蚊鳴。
“吟兒!”江自寒驀地抓住她的手,真誠地說,“知道嗎,我真高興,一輩子也沒有現在這麼高興過……你肯把這麼隱秘的事情告訴我,證明你對我有多麼信任。我……”江自寒說到一半,輕輕呻吟一聲,竟然再說不出一個字。
程吟含淚望著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分明感受到他不由自主的顫抖,連帶著他握住她的手也一陣陣發緊。“你,又發作了?”
“沒事。”江自寒勉力笑著,仿佛有一隻魚鉤鉤住了他腦部的神經,魚線卻被一隻無形的手大力扯動著,痛得他眼前一陣一陣發黑。然而他仍然是抓住程吟的手舍不得放開,斷斷續續地說,“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在江邊。……讓我化為腐草,腐草為螢……我一定把那燈籠點得最亮,讓你一看……就知道是我……”
“不,你不會死的,我能救你!”程吟大聲道,流著淚,“我這就去找人送你回去!”說話間抽出手,就向門口跑去。不能,她再也不能忍受一個人在她麵前慢慢走向死亡。那樣的話,她會瘋掉的!
“不要去!”江自寒突然整個人撲了過來,將程吟死死壓在身下,微弱地喊著:“不要去,我再也不想……過那樣的日子,不是人,隻是工具……連螢火蟲的光……也照不到……”聲音越來越低,他終於昏迷過去。
程吟伸手抱他,一觸及腰間,又是滿手的血,創口完全迸裂了。可恨她枉有醫術,卻根本無法為他療傷,更不說治病了。想到這裏,程吟的心仿佛被刀割一般疼痛,伸手用衣袖擦了擦江自寒滿頭的冷汗,將他輕輕放倒,終於下定決心走到窗邊。
“請江大公子上來說話!”程吟大聲朝塔下叫道。除了自己,江自遠應該是唯一還關心他的人了。
“是二弟找我嗎?”江自遠驀地站起來,抬頭急切地問。
程吟默然退開了一步,卻立時痛恨自己的怯懦。為什麼不敢否認呢,明明一直有那麼多機會逃走。難道到現在,還是想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那個昏迷的人身上?
腳步聲上來了,在這寂靜如死的夜中,那急切的腳步仿佛鼓槌一般敲打著程吟的心。——終於到該說清楚的時候了。
“吟兒,你沒事吧?”乍看到程吟淩亂的衣衫,蓬鬆的頭發,江自遠的焦慮脫口而出。
“我沒事,隻是他——再也耽擱不起了。”程吟扶起江自寒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手指搭上他頸上的脈搏。
“你放心,我這就帶你們出去。”江自遠俯身來抱江自寒,頓了一頓,又加上一句,“父親那裏,我來解決。”
“等一下。”程吟阻住他,眼光卻望向江自遠的臉。這樣溫和沉穩的男子,恐怕以後再也不會遇上了。可他越是好,她越不能蒙騙他。“我還想請你……解除我們的婚約。”
“什麼?”江自遠震驚地望過來,“吟兒……”
“我隻是想,趁我們現在彼此還沒有什麼感情,這時候解除婚約,對雙方的傷害都是最小。”程吟止住了語聲,不能再說下去。再說下去,她怕自己終於會哭出來。對這個男子,畢竟不像對其他人那般淡漠。
“不。”江自遠溫和地笑笑,將疑慮的目光從二弟的身上收回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好好的對你。”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程吟看著江自遠,卻無法說出口。或許,這個如同春風一般溫暖的人,始終無法讓久積的寒冰完全消融,觸不到她潭水的深處。不像江自寒,一劍刺穿冰層,讓她雖然疼痛,卻讓久違的隱痛慢慢從水底泛起來,蕩漾開。
“我不需要明白。”江自遠輕輕扶上她的肩,“我隻要你明白,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相信你。何況,”他停了一會,終於下決心說道,“如果我們解除婚約,你讓父親如何能夠原諒二弟?”
程吟一凜,她太自私,竟然又完全沒有顧念到江自寒的處境。歎了一口氣,程吟放開昏迷中的江自寒,任江自遠把他背負在肩上。
“我們走吧。”江自遠看看有些出神的程吟,苦笑一下,當先下塔去了。
程吟跟在後麵,手指拂過身側的牆壁。終於要離開了,這個他們曾經以為可以逃避未來的地方。而未來是什麼樣子,誰又看得到?活著,如果僅僅是為了延續生命,真的有那麼重要?
“不要去……我再也不想過那樣的日子……”江自寒的話語清晰地在耳邊響起,把程吟嚇了一跳,急匆匆地跑出了崇禧塔。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程吟默然回頭——西江畔的草叢中,幾朵螢火閃動,如同淚光。
在江自遠的勸說下,青峰閣主江思清終於答應讓程吟為江自寒治病,條件是婚禮如期舉行。
在掀起蓋頭的一刹那,程吟從江自遠臉上看到了一種落寞的笑容。這個業已成為她丈夫的人,內心裏究竟又隱含了什麼樣的悲痛呢。程吟不知道,卻不斷從他細微的舉動中感受出綿綿的暖意,一絲一毫地抽走了她心中的焦慮和懷疑。或許,這個人,真的可以讓她鼓起勇氣重新去愛。程吟笑著,睡著了。
當喧囂了一天的青峰閣陷入黎明的沉睡,一個瘦削的人影慢慢走出了青峰閣的大門。踏著滿地散亂的爆竹紙屑,就像踏著熱鬧後越加明顯的空寂。江自寒最後一次回頭看看大門內幾進披紅掛彩的門楣,終於邁開了腳步。留下來,再不會有什麼意義。
“江自寒!”一聲帶著怒氣的斷喝,挾著黎明的風聲,刺進江自寒的心頭。慢慢回轉身,他叫了一聲:“大哥。”
“為什麼要急著走?”江自遠的語氣中帶著懷疑和戒備,“吟兒不是要給你治病麼,你不要命了?”
“不必勞煩大嫂了。”江自寒望向大哥,笑了笑,“沒什麼,隻是這裏太吵了,我想去找個清淨點的地方。”
“虧你還知道她是你大嫂。”江自遠隱忍以久的話終於說出來,“告訴我,你在崇禧塔中的時候,到底對吟兒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江自寒茫然地問道。
“你還要我說出來麼?”江自遠咬牙道,“本來那天在塔中看見她衣衫不整,頭發散亂,我心裏就有七分疑惑,偏她還說要和我解除婚約,卻對你那般眷顧!昨晚洞房花燭,我發現她果真,果真……想不到,我那樣對你,你卻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
江自寒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來:“不錯,在塔中,是我逼她的!這些年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得到了什麼?現在我終於得到了她的初次,你永遠也奪不回去!”
江自遠頹然地低下頭去,掩蓋住幾欲奪眶而出的眼淚:“可是,吟兒她,她居然沒有告訴我……”
“她不會告訴你!”江自寒眼中閃過一種悲痛而決絕的表情,卻依然大笑道,“我威脅她,如果她告訴你,我就會殺了你!可笑她還以為是保護了你呢,其實我隻是想看你現在這種表情罷了。哼哼,青峰閣的大公子一向自詡穩重自製,如今卻也有這樣失魂落魄的時候!”江自寒放肆地說著,內心卻長長地歎息一聲——她說過,在這個世間,能多回護一個人也是好的。
“如果你想報複,就衝我來!”江自遠嗆啷一聲拔出身側的輕雷劍,指向江自寒,“可你為什麼要侮辱她!憑這一點,我就是拚了性命,也要殺了你!”
“樂意奉陪。”江自寒冷笑著取過佩劍,擺了個守勢。
江自遠穩定一下心神,一劍直刺。明知道自己不是江自寒的對手,他幹脆用了最直接也最危險的進攻方式。
江自寒用了個“封”字訣化解了江自遠的攻勢,閃身笑道:“大哥你真想拚命麼,不怕大嫂才過門就做寡婦?”
“那也強似忍辱偷生!”江自遠說著,手中輕雷劍一招快似一招,竟然全是致命的招式。江自寒被惹得興起,也抖擻精神迎戰。二人此番爭鬥,已完全是性命相拚,全不似當日比武之時點到為止。打到後來,纏鬥更緊,隻怕一方想止戈停戰,也無法收手。
江自寒起初還有相讓之心,到後來見江自遠招招都欲置自己於死地,不由引發那份孤高桀驁的性子。“我就是殺了你又如何!”一念及此,舉劍一引,雙劍相交。那輕雷劍本是利器,豈是一般兵刃可比,隻聽當啷一聲,江自寒手中佩劍已是斷為兩截。
江自遠心中竊喜,手中招式用老。卻不料江自寒半截斷劍如同磁鐵,一兜一帶,輕雷劍竟然生生被奪了過去。
江自寒一奪過輕雷劍,不容江自遠閃躲,回手便朝江自遠後心反刺。此時江自遠手無寸鐵,身體卻被江自寒雙臂圈住,正看見他眼中狂熱的神情,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原來他早已想好了對付輕雷劍的法子……”暗歎一聲,閉目待死。
就在輕雷劍即將刺進江自遠背心的一瞬間,一個倉皇而淒厲的聲音在大門處響起:“自遠……”
江自寒手一抖,抬頭看見了大門處喘作一團的程吟。她悲哀而絕望的眼神,正凝結在江自遠的身上,卻突兀地刺得江自寒一陣發冷。
“你的心思,終不在我這裏。”江自寒心念電轉,頓覺萬念俱灰,強往側麵一轉,繞開了江自遠。但方才那一招反手回刺,凝聚了他多年的苦心孤詣,本就是拚個同歸於盡的招式,倉促之間又如何能收住?隻聽一聲輕響,輕雷劍劃過一個優美的弧線,帶著餘勢刺入了江自寒的胸膛。
“不……”程吟撲過來,抱住江自寒即將墜落的身子。“我不要他死,我也不要你死!”
“我不想你被他們看不起……”江自寒勉力笑著,身體卻越來越冷。輕雷劍截斷了心脈,鮮血霎時便染紅了衣衫。
人聲嘈雜中,青峰閣眾人全都湧了出來。
“遠兒,怎麼回事?”江思清搖了搖呆若木雞的大兒子,一閃身奔到江自寒身邊。“寒兒,寒兒!”叫得兩聲,一行老淚從青峰閣主的眼中流了下來。
“是我……對不起大嫂。”江自寒咳去口中的血,奮力說道,“我以一死,咳咳,向大嫂……賠罪……”
程吟臉色蒼白,腦中亂成一團。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他還要竭力維護她?為了她一點不經意的照料,他犧牲了自己的性命,犧牲了自己的名譽,可她呢,自始至終顧念過他麼?
“謝謝你讓我……真正快樂過……”江自寒的聲音,越來越低。
程吟怔怔地看著他眼中的生氣漸漸消散,悔恨如春草頃刻覆蓋了整個心原。對江自寒來說,一朵微弱的螢火就可以照亮他的世界,可連他心目中明燈一般的女子,心思也不過一直在自己身上罷了,又何曾真正在意過其他人?
原來,她還是太過吝嗇。
“少夫人,都給您準備好了。”青峰閣的總管江守義畢恭畢敬地對程吟道,“小的帶了大夥捉了大半夜呢。”
“知道了,你們都出去吧。”程吟揮揮手,遣散了眾人。還是那樣黑而細的眉,隱隱泄露著柔和中的倔強。隻是眼中沒有了寒冰,倒像結的清晨的薄霜,清晰得逃不過任何人的眼睛,可是微微一觸到,便消釋了。
“少夫人很寂寞吧?”一個新來的丫頭悄悄問道。
“唉,他們夫婦雖然情深,但大公子太忙,總是回不來啊。”
“大公子?這裏不就一個公子嗎,難道還有二公子不成?”
“噓,說話小心些。根本就沒有二公子,知道嗎?——老爺吩咐的——根本沒有。”
仆人的語聲越來越遠了,程吟慢慢站起來,關上了門。“根本就沒有二公子。”也許除了她,再也不會有人願意記得他了吧。那樣殺兄辱嫂的孽障,所有的人一提起來就會罵一聲死有餘辜。隻有她,還怯懦地愧疚地活在他的福蔭中。
閉緊所有的窗戶,程吟解開了紗囊的係繩。一朵、兩朵……煙花飛了出來,帶著天上寥落的晨星,帶著情人眼中隱約的淚光,帶著世間卑微的希望,盤旋著,飛舞著。
程吟微微地笑了。現在的江自遠已是江湖中人人稱頌的大俠,澤被蒼生,可是她卻知道,很多時候,能夠徹徹底底地回護一個人,才是真正不易。盡管那不是愛,隻是在漆黑的風雨中,竭力想護住那朵唯一的螢火。
就著螢火蟲的光亮,程吟看見了自己桌子上厚厚一疊藥方。如今青峰閣少夫人免費為人診治的消息早已傳遍了四方,不論是否能找到生命的意義,一些細微的付出,也能讓活著的人感受人世的溫暖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