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這個回答讓他一出口便有些懊悔,卻已無法追回。
順著黑岩的縫隙,小鵜鶘用它柔弱的四肢慢慢爬上了他的身體,它尖細的腳爪踩在他的麵頰上,帶著沙粒的熱度。於是他努力抬起脖頸,想將站在腦門上的小鵜鶘托得更高一些。
“啊,我從沒有站得這麼高過。”小鵜鶘撲扇著它兩隻小肉翅,踮起腳尖向遠方眺望,“可是,為什麼我還是看不見遠方的烏雲呢?”
“你找烏雲做什麼?”他問。
“讓烏雲來下雨呀。”小鵜鶘仍舊不死心地四下張望著,“媽媽說,現在雅寧草原的旱季越來越長。如果再不下雨,等不到我們學會飛行,那個大湖就會幹涸。”
他沉默了,內心裏閃過一絲驚恐。
此後過了很多天,小鵜鶘再沒有來過,而成群的飛鳥開始離開雅寧草原向雪山南邊飛走。
空氣越來越幹燥了,就連刮過他麵頰的風都如同帶著火星,要把路過的一切都點燃,而他眼中的雅寧草原,也漸漸從翠綠變成了枯黃。不時有各種動物從他身邊經過,去遠處的湖泊找水,然而它們大多是帶著一身泥漿沮喪地掉頭走遠,其餘的便再也沒有從湖畔回來。
“神,神……”有個聲音忽然虛弱地在他耳邊響起,他猛地轉過頭,看見小鵜鶘一瘸一拐地向他走了過來。
“你怎麼了?”他看見小鵜鶘灰白色的羽毛一片淩亂,左腳也似乎受了傷,不由關切地問道。
“我剛才躲過了幾隻灰鼠的襲擊,我沒想到連它們也要攻擊我。”小鵜鶘臥倒在他身下的陰影中,“可能是因為這越來越嚴重的幹旱,大家都太餓了吧。”
“那你不應該浪費體力來看我。”
“不,我一定要來找你。”小鵜鶘抬起頭來,“神,我記得你以前說過,隻要你一哭泣,天空就會下雨。那麼請你現在下一場雨吧,讓湖水變回來,讓草原綠回來,讓大家都有食物吃。”
“風雨的調度不是我可以幹預的。”他轉開眼,沒有去看小鵜鶘失望的眼睛,自顧說道,“何況,我隻要一哭,就輸了。”
“為什麼呢?”小鵜鶘不死心地追問著。
為什麼?他忽然有些煩躁起來,為什麼?那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鮮血與戰火、憤怒與掙紮,是可以向這個出生僅幾個月的低等鳥類傾訴和解釋的嗎?是它那單純幼稚的腦袋瓜可以了解和理解的嗎?於是他大聲地對小鵜鶘叫道:“就算是旱災,也是這雅寧草原的宿命,也是所有生活在雅寧草原的動物的宿命!我們都在命運之輪的軌跡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碾成碎末,卻永遠無法奢望阻擋那輪子的到來!湖泊幹了又怎麼樣呢,我們都死了又怎麼樣呢,這個世界並不會因此而改變!……喂,你在聽我說話麼?”
小鵜鶘顯然沒有聽他說話。它踮起腳尖仰起脖子,拚命地望向天空中盤旋而過的最後一群白色的大鳥,忽然絕望地尖叫起來:“媽媽,你不要我們了?媽媽,你不能丟下我們啊!”它一邊叫著一邊蹣跚地向那群遠去的鵜鶘追去,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潔白的身影漸漸融合在遠處雪山的背景裏,再也無法分辨。
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小鵜鶘轉頭對他笑了笑:“神,我也要走了。”
“去哪裏?”他看著小鵜鶘尚未長全羽毛的瘦小身軀,忍不住問。
“去雪山的南邊,到那片四季繁茂的沼澤去。等我長大了學會飛行,就可以飛到河馬的腦門上,神氣地在叢林裏巡遊。”小鵜鶘仿佛已經陶醉在自己的夢想中,一瘸一拐地向著鵜鶘群消失的方向走遠了。
他想要開口叫住它,卻終於沒有出聲。目光追隨著小鵜鶘孤獨的背影,他突然發現其實隻要自己睜開眼,就可以看清這草原上發生的一切。於是他看見了已經徹底幹涸的湖床,看見了成群倒斃在沙礫上的鳥獸和魚類的屍體,看見小鵜鶘最終變成天地間一個極微極小的黑點,即將永遠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內。
旱魃。他忽然記起了自己的名字。
“不——”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那麼喑啞那麼艱澀,仿佛一把生鏽的鋼銼,卻帶著銼斷鎖鏈的決絕。
下雨了。而一直仰躺在黑岩中的男人不見了。
很久以後,幾隻白色的小鵜鶘來到了黑岩麵前。
“神,我馬上要和兄弟姐妹飛往雪山南邊的沼澤了,可你到哪裏去了呢?”一隻小鵜鶘自言自語道。
“出發啦。”另外幾隻鵜鶘拍打著翅膀,衝天飛起,在天空中漂亮地打了個旋,忽然向黑岩前的小鵜鶘問道:“你叫著‘神’,可神是什麼啊?”
小鵜鶘仰起頭,微笑道:“我想,神的意思,就是‘改變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