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予知道自己此刻汗流浹背的模樣比起西榮君臣來實是狼狽,卻不便多說,隻淡淡一笑道:“入鄉隨俗而已。”
他話音才落,盛德帝便哈哈笑道:“太子這話固然答得巧妙,朕卻還是希望太子能保持南華高風,否則近墨者黑,卻如何教化我等西榮蠻夷呢?”說完,群臣便皆附和著大笑起來。
均予聽他說話反反複複引用的都是南華慣用的誓師詔令,顯然對這等言詞耿耿於懷,忽覺心中疲憊之極,懶得再與他們爭口舌之利。
盛德帝見均予不應,感覺有些無趣。他父皇喜愛南華文化,小時候給他聘的東宮太傅中便有一人是南華人,為人甚是刻板嚴厲,常用戒尺打他手心。後來他即位當了皇帝,原本想尋個錯處殺了那太傅,卻被群臣勸以為師為父的道理,隻得將那太傅革了官職,遣送出境。此番盛德帝見均予一舉一動便是原先那太傅所讚之楷模,不由暗中鄙夷,存心想要激怒於他,剝去他那寵辱不驚的假麵具。
說話之間,宮女們已陸續送上菜肴。西榮國崛起於草原,雖然幾百年來早已與昔日有了天淵之別,許多風俗卻已然保存下來,宮女們手中端的,多是各種燒烤的肉類。
均予和福寶一早到達西榮皇城,護衛的士兵們便已在城外被安排了食宿,隻有他主仆二人一路進宮,竟是連水也沒能喝上一口。此刻聞見殿內飄起的肉香,兩人更是覺得肚子餓得很了,心裏隻巴不得那酒菜趕緊送上桌來。
終於等到酒菜上齊,均予知道按禮應先向主人致謝,便端了酒杯,朝上座的盛德帝舉起。不料他謝辭尚未出口,盛德帝已沉下臉道:“你們給貴客倒的是什麼酒?”
“馬奶酒。”均予身後的宮女不知皇帝為何發怒,戰戰兢兢地回答。
“混賬東西,太子殿下是文明上國的儲君,哪裏喝得下我們這種蠻夷的東西?還不換成清水上來?”盛德帝喝道。
那宮女連忙應了,取去均予手中酒杯,果然重新倒了杯清水上來,連桌案上銀質的馬奶酒壺,也換成了南華所產的青花鐵線官窯茶壺,瓷是好瓷,可惜裏麵滿滿貯的都是白水。
見均予仍然麵不改色,盛德帝惡作劇之心更盛,指著麵前的烤羊道:“這等粗陋的東西你們也敢用來招待南華太子,豈不更是惹人笑話?都給我撤了,換成玉梗粥端上來。”
“可是廚房並未準備玉梗粥……”主管膳食的女官大著膽子回了一句。
“蠢貨,叫廚房現在去熬!”盛德帝直看著均予麵前的酒菜全部撤下,方才假意歉然道,“小國粗鄙,怠慢太子,還望海涵。”
“無妨。”均予知道那“玉梗粥”不熬上幾個時辰無法入口,盛德帝無非有意刁難,心頭一陣火起,握著水杯的手指緊了一緊,不著痕跡地笑道,“各位隨意用膳,我給大家講個笑話可好?”
眾人見他雲淡風輕,不知他要講出什麼笑話,紛紛停下手中刀箸,卻聽均予慢慢道:“從前有個人,學了幾招‘惜金之術’猶嫌不夠,便打算去拜某位惜金術大師為師。他用紙剪了一條魚,用瓶子裝了一瓶子水,說這是酒,便提著紙魚和水去見大師。但不巧大師外出,隻有夫人在家。大師夫人一看來人所拿的禮物,便喚婢女把一個空茶杯送上來,說:‘請喝茶。’大師夫人又用兩手畫一個圈說:‘請吃餅。’如此這般招待了來人一番。惜金術大師回家後,聽夫人講了經過,很不高興,對夫人說:‘你還是太破費招待他了。’遂用手畫了半個圈,說:‘隻這半邊餅,就足夠打發他了。’”
均予故事講完,已有幾個宮女忍不住掩著嘴笑了出來,其餘西榮君臣明知均予是在諷刺自己,卻一時不知如何反駁。然而尚不等他們答話,均予已雙手一撐矮幾站了起來,拱手道:“均予車馬勞頓,就不繼續叨擾了。”說著,朝盛德帝深深一揖,領著福寶退席而去,竟是連水都沒肯喝一口。
一口氣走到殿外的大理石廣場上,均予仍不停步,徑直朝宮門外走去。福寶緊跟了幾步,見四周空空蕩蕩,連個伺候接應的人也沒有,急道:“殿下,我們到哪裏去?”
“隨便走走,他們總要安排我們的食宿。”均予冷笑了一聲,隱忍了這麼久,自己最終還是放任了一把。不過西榮朝廷折辱歸折辱,總還不至於為了賭氣而放任自己餓死凍死。南華雖然外強中幹,卻也足以和西榮抗衡,委曲求全,總也得有個限度。
“太子殿下……”剛走到宮門甬道處,忽聽有人在身後呼喚。均予轉頭,正看見一個衣飾華貴的女子匆匆追了上來,依稀記得是宴會上侍奉盛德帝的一個嬪妃。
“西榮水土不同南華,太子殿下請保重身體。”那女子忽然朝福寶手中塞了一包東西,明媚一笑,轉身離去。
“請問……”均予話未出口,那女子已轉過頭來,伸出食指豎在唇邊,又指了指福寶手中的包裹,衣袂飄飄地去了。
“殿下,是吃的!”福寶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裹,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起來。均予低頭一看,一方雪白手帕中包著一疊肉餅,還有一角馬奶酒,顯然是從方才的宴會上偷偷藏的。
“真是觀音在世,知道我們都快餓死了。”福寶聞著餅香,開心笑道。
均予怕被人撞見有損顏麵,卻不忍讓福寶丟掉,便歎道:“我在這裏,你躲那邊去吃吧。”一邊說,一邊撩起那方手帕來,看見邊角上繡了一朵五彩祥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