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壤三
耿耿不寐
雨季來了,即使是夜裏安靜得幾無聲息的禦書房內,也彌漫著滴滴答答永無間斷的雨聲。
放下手中的加急奏報,盛德帝眯了眯眼睛,那是他困惑時不經意的小動作。轉過頭,盛德帝拂開桌案邊堆積如山的奏折和廷報,從中單獨挑出一份刑部的呈文來,剔亮案上燭火,再次仔細地看了一遍。
一旁隨侍的太監見盛德帝居然自己挑燈,而唇角更顯出一種殘忍而刻薄的笑意來,不由暗暗一身冷汗。正膽戰心驚間,忽聽盛德帝道:“去把南華太子請來。”
很快,均予出現在盛德帝麵前,仍然用那種一絲不苟的神態與盛德帝見禮。他的眼睛清醒而明亮,顯然之前並沒有入睡。
“朕有兩個消息要告訴你,一個是關於南華政局的,一個是關於刺客的,你想先聽哪一個?”
“家國最大,自然先聽第一個。”均予垂目道。
“可是在朕告訴你這兩個消息之前,你先回答朕一個問題。”盛德帝的目光,犀利地盯住座下的年輕人,“看著朕的眼睛。”
均予果然抬起頭來,神情平和卻無畏,讓盛德帝想起當年那個南華籍太傅被自己流放時的樣子,手心裏仿佛又有火辣辣的刺痛。
“你究竟是誰?”
燈花跳躍的寂靜中,西榮君王的聲音突兀而威嚴。
均予沒有料到等待自己的竟然是如此荒謬的問題,愕然道:“陛下為何明知故問?”冷笑在盛德帝的眼中燃燒起來,這個年輕人的演技太好,竟然連自己也蒙了過去。他招了招手,禦書房的門再度打開,被宮中侍衛推進來的,赫然是一年前出使南華,並偕同均予回歸西榮的使臣。
“廖青祖,出使南華是一項美差吧?”盛德帝輕笑著望向尚在恍惚中的大臣,語氣驀然嚴厲,“說,他們給了你多少賄賂?”
“皇上……”雷霆般的震怒驚醒了跪在地上的人,他驀地磕下頭去,砰砰有聲,“皇上聖明,臣出使南華,盡忠職守,斷無欺君罔上之舉!請皇上明察啊!”
“哼,那你告訴朕,他是誰?”盛德帝伸手指向早已站起的均予,冷冷道。
“他……他是南華太子……”廖青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不明所以地回答。
“糊塗東西!”盛德帝忽然一把將手中的奏報扔在廖青祖臉上,喝道,“若他是南華太子,那今日繼承了南華帝位的又是誰?”
盛德帝此言一出,廖青祖背上衣衫霎時被冷汗濕透,隻得虛弱申辯道:“臣隻在南華朝堂和宴會上見過太子,此人相貌舉止與太子一般無二,臣罪該萬死,沒能分辨出來……”
聽他這麼一說,盛德帝不由稍稍冷靜下來,回想起均予的談吐風度,說是南華太子實在無可挑剔。然而一想到被敵國欺騙戲弄的屈辱,盛德帝的火氣再度挑起,轉向均予道:“朕給你一點顏麵,你自己把臉上的偽裝卸下來!再不動手,朕就叫人動手了!”
均予先前聽盛德帝說南華已有人繼承了帝位,心中如被重錘一擊,連呼吸都無法順暢。此刻見盛德帝如此赤裸裸的威脅,更是氣苦,大笑道:“我是誰?我乃南華帝國睿文神武浩成皇帝嫡長子、東宮太子虞均予,皇上不信,自己來看我這張臉究竟是不是假的?”說著翻手打破幾上茶盞,捏住一塊碎瓷往臉上一劃,鮮血頓時湧出。
“快攔住他!”盛德帝才一發令,兩旁的侍衛連忙衝上來製住均予,想從他手上搶去瓷片。均予並不反抗,順手把瓷片拋開,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衝盛德帝微笑道:“陛下可看清楚了麼?要不要再找人來驗一驗?”
盛德帝萬料不到均予會做出這等過激的事情來,細看他臉上也尋不出任何偽裝的征兆,不由道:“你這樣急著澄清身份,莫不是想告訴朕南華繼位之人乃是謀逆篡位?”
“陛下聖明。”均予一揖,忍下滿腔悲憤,緩緩道,“我父皇正值盛年,一向身體康健,豈會不到一年便駕鶴西去?定是那謀逆之人害死了我父皇,又恐自己不能服眾,方才冒我之名執掌朝政。如此看來,先前屢次要加害於我的,也是此人了。陛下既已擒獲了刺客,不妨帶他上來與我對質,便知分曉。”
“如此也好。”盛德帝本想作壁上觀,卻也對此事有了十二分的興趣,朝下方的侍衛首領揮了揮手。
過了一陣,宮中侍衛協同刑部官吏果然帶了一人上來。均予見此人滿身傷痕,奄奄一息,顯然受了不少拷打。正心悸間,卻聽刑部官員奏道:“啟稟陛下,此人便是南華奸細、原戶部員外郎桓更。臣等無能,尚未從他口中知曉主使之人。”
桓更?這個名字讓均予仿佛記起了什麼,他走過去托起那人的頭來,輕歎了一聲:“果然是你。”
“太子……”伏在地上的人乍見均予,不由顫抖起來,“太子還記得臣下?”掙紮著便欲給均予磕頭。
“怎麼會不記得呢?”均予按住他的動作,一字一句地道,“父皇為桓大人送行的時候,我雖然才八歲,可那一幕至今還記憶猶新。桓大人盡忠為國,不惜孤身入西榮,這份忠肝義膽均予十三年來不敢稍忘。”
“太子,臣……臣對不起你啊……”溷濁的淚從桓更眼中滾滾而落,“臣犯上弑主,罪該萬死,隻是死前還能見太子一麵,知道太子還念著我這些年的苦楚,便是死也瞑目了。”
“若你還念著我是南華太子,便告訴我,如今篡奪了南華帝位的人是誰?加害我父皇的人又是誰?”均予揪緊了他的衣領,目不轉睛地盯著桓更的眼睛。
“這些……罪臣真的不知……”桓更吃力答道。
“大膽!”均予再也忍耐不住,一個耳光將桓更打倒在地,頓足道,“你不知道?是誰指使你三番四次行刺我,你會不知道?”他一向溫文爾雅,此刻逢此大變,心中憤懣欲狂,連聲音都嘶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