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使我行刺太子的,太子難道猜不出來麼?”桓更慘笑道,“我深入敵國十三年,從來隻受一人詔命,這天下能讓我不顧天打雷劈來行刺太子的,隻有一人而已啊!”
“胡說,你胡說!”均予後退了幾步,難以置信地道,“我父皇怎麼會殺我?定是你糊塗,被害我父皇的賊子利用了!”
“不,那確實是皇上的親口詔命,而且……早在太子還未到達西榮的時候,就已經下達了。”桓更喘息著道,“罪臣雖然不知皇上為何要除掉太子,卻不得不遵命照辦。皇上與我聯絡方式隱秘,旁人萬萬不能仿效脅持……臣雖不得已,行刺太子卻也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如今隻能以死謝罪以求太子赦免家人……”說著,桓更猛地躍起,一頭撞在木柱之上!
均予也不攔他,任由西榮官員將桓更拖下救治,轉身走回自己座位,望向盛德帝平靜地道:“皇上的兩個消息我都知道了。若皇上肯放我歸國掃除叛逆,為父報仇,均予必感皇上大恩。”說完便是一揖到地,算是他到西榮以來對盛德帝的最高禮儀。他原本是想請盛德帝借兵於他,話到嘴邊卻又不便出口。
“南華那邊朕會繼續著人探聽情況,這段時間你就老老實實呆在家中,不要輕舉妄動,等朕的旨意。”盛德帝看著下方忙碌擦拭血跡的宮人,心裏有些厭惡,巴不得早點遠離這些可憎的人才好,煩躁地道,“南華人陰險狡詐,為了陷害我西榮居然連這樣卑鄙的法子也想得出來,虧你們成天還滿口仁義道德,朕都替你們臉紅!”一揮袍袖,自顧繞過屏風往後宮去了。
均予聽了此言,滿身的血液沸騰得如要燃燒起來,隻能死死扣住椅子扶手,緊緊抿住發白的嘴唇。盛德帝的命令無疑是將他軟禁起來,他卻再也無法爭辯,打起精神走出禦書房,勉強上了自己的馬車。
一路之上,他為免自己失態,強壓著心頭翻湧的無數念頭不肯去想。好不容易捱進了自己的宅門,看見那大門在自己麵前越關越緊,最終把外麵的雨絲徹底地隔絕出自己的視線,均予才長笑兩聲,拖著踉蹌的步子朝空無一人的內院走去。腳下被平日走熟的門檻一絆,均予趁勢鬆開雨傘伏倒在石板地上,終於顫抖著哭出聲來。
冰涼的雨砸在炙燙的身上,寒意徹骨,卻不能衝去一點內心的絕望與屈辱。從離開帝都到現在所有的委屈,都化成淚在這無人之處盡情灑落,此刻的均予,再無力去維持平日的淡定風度,他像個孩子一般拋開了一切顧慮,一心一意地哭泣。
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頭,然後,另一隻手撫上了他的頭頂,順著濕透的頭發輕輕摩挲。均予抬起頭,淚眼迷蒙中看見了雲姬悲憫的臉龐。仿佛看見了自己唯一的倚靠,均予反手握住了雲姬的雙手,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了進去,仍舊啜泣。
“我都聽說了。”雲姬一動不動地任均予握著,竭力平靜地道,“你不要太難過,或許正如你先前所猜測,是篡位的逆賊脅迫你父皇給桓更下的命令。”
“不,不會是旁人。”均予哽咽著道,“桓更離開南華時服了心蠱,這些年來父皇都是直接用意念來給他下達詔令。這種隱秘的辦法,外人根本無法控製……所以,桓更沒有說謊,真的是父皇……”他越說越是艱難,身體也抖得越發厲害,驀地抬頭仰天道,“可是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讓父皇這般恨我?送我來這裏我有怨無恨,可為什麼一定要殺了我,我可是他疼愛了二十年的親生兒子啊!”
雲姬聽他語聲悲憤,臉上那道傷痕在雨夜中越發淒厲,伸臂把他抱在懷中,淚水也忍不住滾滾而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她如同安撫孩子一般輕輕拍著他的背,喃喃地溫柔低語,“你放心,我一定會勸服皇上,讓他助你複國……”
“雲姬,不要離開我……”均予見她要走,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臂,“如今我沒有國,也沒有家了,如果你也背棄我……”
“不許瞎猜。”雲姬驀地伸出手,捂住了均予的口。
均予沒有再說下去,目光卻定定地看著雲姬,通透中卻又帶著些乞憐的意味,讓雲姬心中一悸,緩緩放下了手。
“相信我。”她拉著均予站起來,俯身拾起地上的雨傘,遮在兩人的頭頂,“就如同我相信你一樣。”
那一夜,雲姬沒有離開。
淅淅瀝瀝的雨下了連綿幾個月,連院中早前幹涸見底的池塘也蓄滿了盈盈碧水,更出乎均予意料的是,原先隻剩下幾枝殘梗的荷花也漸漸抽出葉片來,頓時給蕭索的宅院添了勃勃生機。均予的心情也隨著雨季的陣陣新綠平靜下來,他每天坐在書房中,翻看宅子的前任主人留下的藏書。前任主人雖然聽說是因貪汙問罪,家裏也被查抄殆盡,但收拾起來的書籍仍然不少,很多還是均予在南華時候從未讀過的。出於對今後複位的準備,均予專門挑一些地理誌、風俗誌來看,竟也漸漸得了趣味。有趣的是,他發現西榮描述南華的書裏謬誤百出,而西榮的自述中則多處與自己來自南華的印象相悖。
“兩國一衣帶水,都城間路途隻有月餘,民心偏見卻謬勝萬裏。”雲姬前來相會的時候,均予這麼感歎著,“兩國的仇怨,也是在這些以訛傳訛的流言中不斷加深,比如說,”他指著麵前的《堪輿錄》念道,“‘南華南有苦澤,其人生水中,麵黑無發,以蟲蟻為食’,還有這個,‘崇賊以西榮人骨建尤素關,以為厭勝之術,每至天陰,或聞冤魂號哭’,而在我們南華的傳言中,西榮軍隊不備糧草,專以俘虜為食,因此兩國邊境百裏杳無人煙。我路過的時候,眼見大片肥沃土地拋荒,真是心疼啊。”
“等你和皇上結盟成功,做了南華皇帝,大可以采取一番舉措教化天下,消除這些偏見和仇恨。”雲姬笑著回應。
“皇上還在觀望吧,可恨我困在這裏,竟是什麼都做不了。”均予恨恨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