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9

黃鬆離開黃家坳那天晚上,黃虎手上提著一根短棍,帶著兩個愣頭青,在複興樓裏裏外外四處找不到他,最後黃虎把短棍往土樓牆上狠狠一戳,堅固的土牆硬硬地發出砰的一聲,隻留下一塊淺淺的痕跡。

黃鬆從黃家坳消失了,開頭幾天還有人念叨著他,特別是黃虎到處找他,揚言要給他好看,但黃鬆就像冬眠的蛇一樣,不知藏匿在何處。有一天晚上,黃世郎終於出現在黃鬆家的灶間裏,正式地問起黃鬆的下落,黃蓮和黃素隻是搖頭,黃槐說:“他又不是妹子,土匪不會搶他去當壓寨夫人。”黃柏說:“他到外麵賺了錢就會回來。”黃世郎沉著臉,顯得很不高興,每年都有人離開複興樓到外麵去謀生,但還沒有人像黃鬆這樣不辭而別,這後生子越發像他那個九叔了。幾天之後,黃家坳人也漸漸忘記了他。渾圓闊大的複興樓居住著三百來人,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對它來說,都沒什麼不同,太陽每天升起,每天落下,日子似乎都是相似的。

每天晚上睡覺前,黃龍都要在油燈下看書,最近他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本手抄的古藥書,叫做《金匱要略淺注》,冊頁發黃,還有蟲蛀、鼠咬的陳跡,但他看得津津有味,那端正的小楷字裏似乎有魂魄附到了他身上,使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妻子張良妹走進臥室,插上門閂,看到黃龍埋頭看書的背影,像掛在牆上的弓一樣,一動也不動,她故意弄大一點聲響,他還是毫無反應。

“不早了,明天還要早起啊。”張良妹說。她脫了外衣褲,上床爬進被子裏,眼巴巴地望著丈夫的背影,忍不住又說,“考狀元也不用這麼認真啊。”

“你先睡。”黃龍頭也不回,隻說了三個字。

張良妹眼窩一熱,全身鑽進被子裏,把被子緊緊地裹在身上,心裏委屈得直想掉淚。她是去年三月從張坑嫁給黃家坳的,都一年多了,她的肚子還沒有動靜。開頭幾天,黃龍一到天黑就向她使眼色,那是火燒火燎想把她往床上拉的欲望,可是沒多久,他就對她冷淡下來了,最近迷上古藥書之後,他更是對她熟視無睹,總在她睡著之後才輕輕地爬上床,碰也不碰她一下,有時她醒過來,用手去摸他,還會被他粗暴地推開。張良妹知道是古藥書勾走了他的魂,有一天她在枕頭下找到那本該死的古藥書,想把它燒掉,又怕他跟她拚命,隻能從發髻上拔出銀簪,在發黃的冊頁上狠狠地刺了幾下。

黃龍終於從藥書上抬起頭,把燈芯撚亮一點,又埋頭下去,眼光在藥書的字裏行間慢悠悠地晃蕩。他所置身的土樓,沉浸在安靜的睡夢中,他身後的床鋪上,張良妹翻動身子的響聲,像老鼠從屋梁上爬過一樣,他早已充耳不聞。

張良妹半夜裏醒來,發現黃龍趴在桌上睡著,茶油燈還亮著,火舌幾乎要舔到了他的頭發。她又氣又惱,爬起身一口吹滅了油燈。

“你吹我的燈做什麼?”黃龍猛地抬起頭,原來他沒睡著,隻是趴在藥書上打盹。

“油不要錢呀……”張良妹氣得說不下去,全身又鑽進了被子裏。

“你別來煩我,我想睡就會睡。”黃龍說,摸索著又把燈點亮了,他起身打開門,走到欄板下的尿桶前,丁丁東東撒起尿。

天井對麵的那一間臥室也亮著燈,黃龍一下想起這是黃素黃蓮姐妹的房間,她們這麼晚了還不睡,在做什麼事情?他很想過去看一看,但她們是姐妹倆共住一間,這就不方便了。十幾年前,黃蓮剛剛來到複興樓時,還是一個掛鼻涕的小女孩,比她大一歲的黃素時常欺負她,有一次抓了一隻死蟑螂放在她的頭發上,她嚇得哇哇大哭,黃龍快步跑了過來,從她頭發上撿起死蟑螂,一邊放在鞋底下研碎了,一邊安慰她說不要緊不要緊,我等下把黃素抓來揍一頓。從那開始,黃龍差不多就成了黃蓮的保護神。年歲漸長,黃素也不會再欺負黃蓮了,卻是對黃龍頗有微詞,有一次公開搶白他說,你喜歡黃蓮,那你快娶了她吧,我看你這個傻妹夫真是傻到家了。去年黃龍結婚時,他意外地發現黃蓮背著人抹眼淚,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黃龍的撒尿聲像會傳染一樣,接連有人出來撒尿,給寧靜的土樓製造了一些聲響。黃龍回到臥室裏,倦意襲來,便吹燈上床,呼呼地睡去。

土樓裏最後一個睡不著的人是黃蓮。黃蓮一直和黃素睡同一間房,許多人家子女多,分配的房間不夠,隻好兩個人住一間了。黃素白天風風火火的,像後生子一樣,晚上一沾床就入睡,她的睡相也很男性化,兩腿叉開,鼾聲陣陣,本來就不大的床鋪,她至少占去了三分之二,黃蓮隻能像小貓一樣蜷著身子,在她的腳下躺下來。如果白天幹的活多,累得不行了,黃蓮也能很快睡著,但更多的時陣是身子疲憊,腦子裏卻不停地轉著許多莫名的念頭,全身上下像長了毛刺一樣,翻來覆去睡不著。今天就是這樣,她也不知怎麼了,眼前一直晃動著許多重疊的影像,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呼呼大睡的黃素踢著腿,差點把她踢到床下,她索性爬起身子,坐到桌前,把桌上的油燈點亮了。她發呆地坐了一陣子,走到對著廊道的窗前,撩起窗簾往那邊的房間看,一眼就看到黃龍的臥室透出微弱的燈光。她連續幾天注意到了,黃龍的臥室是土樓裏最晚熄燈的地方,不知道他是在做什麼?她很想過去看一看,有一次還神差鬼使地打開了房門,走了幾步才退回來。

黃蓮聽到了黃龍臥室前傳來了丁丁東東的聲響,在寂靜的土樓裏顯得非常洪亮。床上的黃素突然翻起身,迷迷瞪瞪地打開門,走到欄板前撒完尿,像夢遊一樣回到臥室裏,盯著黃蓮說:“你怎麼不睡覺?”

“我睡不著。”黃蓮幹脆地說。

“想哪個阿哥想得睡不著……”黃素嘟噥著,爬上床又立即睡了過去。

黃蓮不由問自己:我是在想他嗎?他都已經結婚了,我怎麼還能想他?她心裏一片茫然。

10

黃虎闖進灶間,叫了一聲:“餓死我了。”黃鶯正在洗著碗筷,說:“我以為你吃過了。”黃虎一看桌上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急得瞪起眼,說:“我沒回來吃飯,你們全吃光了。”他啪地拉開壁櫃的門,裏麵也是空的。

“鍋裏還有點飯。”黃鶯說。

黃虎一屁股在板凳上坐下來,比了一下手,說:“給我端上來。”

黃鶯端上一碗剩飯來,說:“你很大啊,像老爸一樣,我還要給你端飯。”

黃虎雙手捧起飯,說:“我至少是你老哥嘛。給我來點黴豆腐。”

黃鶯從灶台上抱起一隻陶罐,用筷子挾了幾塊黴豆腐,裝在小碟裏放到黃虎麵前,發現黃虎已經把碗裏的飯吃完了,正用舌頭舔著碗沿,不由驚訝地說:“你真是餓虎啊。”

黃虎把空碗遞給黃鶯說:“給我倒一碗酒娘。”

黃鶯從地上抱起一隻甕子,把泥封的蓋子打開,一股酒氣就冒了出來。酒娘倒在碗裏,紅彤彤地閃亮著。她突然想起來,說:“對了,剛才老爸交代我對你說,飯後到他臥室去。我看你就別喝了。”

黃虎偏偏把頭埋下去,嘖的一聲,就喝了大半碗,說:“老爸找我有什麼好事?我先喝點酒壯壯膽。”

黃鶯說:“等下老爸聞到你全身都是酒氣,小心他打你。”

黃虎微微一笑,端起碗一飲而盡,說:“反正都有酒氣了,幹脆再來一碗。”

黃鶯一把搶過黃虎手裏的碗,說:“行了行了,你要被人打才甘願是不是?”

一碗酒娘對黃虎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不過既然父親找他,他也不能多喝了,起身抹了一下嘴,就出了灶間往樓梯走去。

天黑下來了,土樓人吃過晚飯,女人們收拾灶間,男人們有的在天井裏衝涼,有的聚在樓門廳一邊剔牙一邊閑聊。黃世郎吃過晚飯便上到四樓的臥室,泡一杯鐵觀音獨自品嚐,不停地咂著嘴,有時和躺在床上的妻子說幾句話。這幾年妻子黃楊氏患了頭暈病,雙腳一沾地就頭暈目眩,整座土樓在旋轉,隻好整天躺在床上,每天喝下大碗大碗的草藥湯水,這大半年來不見好,也沒有更壞。長期不見陽光和臥床,使她看起來病怏怏的一臉蒼白。

“你要喝一杯嗎?”黃世郎說。

黃楊氏搖了搖頭。

黃世郎端起茶杯,在嘴邊輕輕地啜一口,臉上露出讚賞的表情,然後把杯裏的茶全喝了下去。

這時,一陣拖遝無力的腳步聲從樓梯口響了過來,黃世郎一猜就能猜到是黃虎,不由皺起眉頭,他心裏最看不慣後生子沒精打采的,連走路也是軟塌塌,這樣還能做什麼事業?

黃虎走進臥室,先彎下身子,問躺在床上的母親“吃了嗎”、“好一點嗎”,然後起了身,雙手垂落,一副老實相地站在父親麵前。

“今年多大了,你?”黃世郎淡淡地問。

黃虎屏著氣,房間裏草藥湯的氣味讓他的鼻子有些發癢,忍不住抬起手揉了幾下鼻梁。

“你不知道你幾歲嗎?”黃世郎的語氣一下就嚴厲起來了,“我告訴你,二十,二十歲,流石公像你這麼大的時陣,上山下田,犁地割禾,一個人就養了全家七八口……”

哈——啾!黃虎終於憋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連忙掩著嘴,誠懇地說:“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黃世郎臉色緩和了一些,接著說,“你二十也不小了,我和你媽商量了一下,今年中秋後、最遲明年就把玉華娶進門,我這幾天請先生排排日子。”

黃虎愣了一下,說:“我、我不想這麼早……”

黃世郎眼光立即像麥芒一樣刺在黃虎臉上,說:“這事能由你做主?什麼早,你流石公二十歲就是兩個兒子的父親了!我們家當年和林坑的林家訂親,你娶玉華,黃鶯配給玉石,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現在你們都到了時節,稻禾成熟了就要開鐮收割!”

黃虎感覺心頭痛了一下,好像父親的鐮刀從他心上劃過一樣。早幾年定的親,他心裏不樂意也無可奈何。這大半年裏,玉華時常放羊放到黃家坳的地界來,黃虎在山坡上見到她幾次,第一次還是她先叫他的。黃虎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頭一歪說,我當然知道啦。黃虎伸手想拉她一下,沒想到,他的手還沒伸過去,她卻是受到炮烙一樣尖叫起來,把他著實嚇了一跳,他心裏覺得很掃興,很別扭。她說,你別碰我。黃虎說,你都要嫁給我了,還不能碰?她跺著腳說,不能碰!不能碰!黃虎就是在這時陣突然覺得不喜歡她,玉華在他麵前一下變成索然無味的人。盡管那天他聽說黃鬆調戲了玉華,還是一副義憤填膺的想揍他一頓,但他心裏對玉華卻是越來越不喜歡,他甚至覺得她的鼻子有點塌,讓人無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