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後麵的黃鬆一聽到槍聲,又看到前麵有人撲倒在地,心裏嚇得直跳,拔腿就往後麵跑。有一顆子彈從他耳邊呼嘯而過,他感覺耳朵麻了一下,腳底發軟,連忙抱住一棵樹才沒有跌倒。對方火力不算強大,這邊卻早已潰散了,絲毫沒有還擊之力,黃鬆不知道簡大鼻腰間的手槍怎麼沒有出來吱一聲,他也想不了那麼多,隻在心裏祈求祖先保佑,別讓子彈盯上他,他不能死,他還要掙錢建土樓啊!黃鬆抱著樹喘著氣,突然想這樣也好,他可以趁機脫離簡大鼻的匪幫,他從黃家坳出走,壓根就沒想到過要當土匪,他是有遠大誌向的。
有個人從黃鬆身邊跑過去,像是被絆了一腳,跌倒在地上,一隻手往地上重重拍了一下,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黃鬆借著月光一看,此人正是簡大鼻,他像是中彈了,撲倒在地上哼哼著。黃鬆彎腰湊近過去,隻見他那把手槍也摔在地上,緊張地伸過手把它撿起來,握在手上感覺怪怪的,再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把木刻的手槍,他不由撲哧笑了。
那邊樹叢裏跳出幾個人,麵目模糊,那端槍的架勢卻是觸目驚心。黃鬆全身哆嗦了一下,他推了推地上的簡大鼻,發現他像死豬樣不動了,體溫似乎正在變冷。黃鬆跳了起來,貓著腰就往前跑了幾步,慌亂中想起什麼,又急刹住腳步,回轉身子,從地上撿起簡大鼻手邊的那隻布袋子,驚喜交加地向前狂奔。黃鬆把布袋子緊緊抓在手裏,不讓它發出一點聲響,布袋子裏那些銀元和銅板也知道情況危急似的,嚇得大氣不敢出,幾乎凝成了一團,一個勁地鼓勵黃鬆快跑,快跑!
路上坑坑窪窪不時絆著黃鬆,幾點差點絆倒在地,樹枝從他身上不斷地劃過,有的非常銳利,唰地就在褲子上拉開一道口子。後麵一陣嘈雜,有人咋咋唬唬地追了上來,黃鬆扭頭卻看不到追趕的身影,隻是一片動蕩不安的夜色,像撕碎的布條滿天飄動。他稍稍鬆了口氣,但還是不敢懈怠,要是被土匪抓到,那可是人命關天,再說他現在撿到了布袋子,他更不能落到土匪的手裏。
15
這是在做夢嗎?布袋子倒出來居然有30塊銀元、15個十文的銅板和12個二十文的銅板,黃鬆接連數了三遍,手裏丁丁當當響著,心裏更是丁丁當當地唱起歌。他懷疑這是在做夢,在複興樓的許多個夜晚,他也曾經做過相似的夢,撿到一布袋子的錢,銀元嘩啦啦地響個不停,可是尿一急或者雞一叫,那些銀元就全都消失了。突然黃鬆抬起手臂咬了一口,哎喲叫了一聲,又拿起一塊銀元放到嘴裏,用力咬下去,隻聽到牙齒格嘣響了一聲,酸得差點咬斷舌頭,他確定這不是夢了,這是在現實裏。他的心頓時咚咚咚地狂跳不已,撲通跪在地上,向著黃家坳方向連磕三個響頭,祖宗呀,天公呀,伯公呀,感謝你們的保庇,讓我得了一筆橫財!
這是一塊荒無人煙的山坳,黃鬆一晚上倉皇逃竄,不知轉過多少個彎道,不知翻過多少座山頭,跌倒了,爬起來,跑不動了,用布袋子砸砸膝蓋,咬著牙繼續跑,一直跑到天蒙蒙亮,他才放慢腳步,像醉酒一樣,搖著身子走了幾步,整個人散架似的倒在地上。
現在,麵前的銀元和銅板喚醒了他的體力,銀灰色的光芒更是閃得他眼睛發亮,身上幹勁倍增。
黃鬆把布袋子撕成長條,銀元裹在布條裏,然後把布條紮在肚子上,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貼身的方法了。對襟衫的衣擺放了下來,從外麵也看不出有什麼異樣。那些銅板就分別放在兩個口袋。他從地上站起身,那種腰間綁著銀元的感覺真是神奇,讓他的腰板挺起來了,好像扯根頭發就能往上飛一樣。那些銀元隔著布條向他的身體散發出一陣陣的熱力,他心裏熱乎乎的,一邊想要炫耀一番,一邊卻又害怕暴露了秘密。
走到山下,黃鬆看到路邊有一間茅屋,門口坐著一個抽著煙管的中年人,走過去一搭話,言語還能通,也是一口客家話。原來這裏叫做隘子坑,姓魏,有十幾戶人家,幾年前開始合建一座土樓,還沒夯到第二層就停工了,至今一人多高的土牆上都長出了雜草,大家還是住在茅屋裏。黃鬆打聽這裏距離博平圩有多遠,那抽煙的漢子直搖頭,他甚至沒聽說過博平圩這個名字,他說他這裏赴的是新田墟,最遠的就赴沙口墟。黃鬆對這兩個名字也很陌生,心裏估摸沙口墟可能就是昨晚“捉魚”的那個墟。他也沒敢多問,謊稱是走親戚迷了路,討了一瓢水喝,就匆匆地走了。
走出隘子坑,黃鬆回頭望瞭望那座隻夯了一人多高的土樓,其實那隻是一圈圍起來的土牆,牆頭上一叢又一叢的草,迎風飄動著,透出一種難於言說的荒涼。這時,腰間裹在布條裏的銀元似乎硌了他一下,他想現在我有了錢了,應該回黃家坳建土樓了,盡管這錢遠遠不夠,但我至少可以把地基先砌起來!
想到建土樓,黃鬆忍不住跺了一下腳,手在肚子上拍了拍,這是祖宗冥冥之中賜給我的啊,我全部拿出來建土樓,正是造福眾人的應有之義。黃鬆麵前轉起了複興樓圓圓的屋簷、圓圓的天空,腳下的步子就快了起來。
是啊,回家,回家,建土樓!他心裏不停地響著一個聲音。
食晝(午飯)時分,黃鬆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小墟,看見一間燒賣鋪,門臉破破爛爛,酒旗也爛掉了一截,但那裏麵傳出了燒賣的氣味,他的胃痙攣了一下,肚子咕咕咕地大叫起來。
“老板,給我燒賣……”黃鬆大步闖進店鋪,突然餓得沒力氣說話,隻是舉起三根手指。
三籠燒賣散發著熱氣,黃鬆右手拿起一個剛放到嘴邊,左手又塞來了一個,幾乎是未經咀嚼,從喉嚨直接就落進肚子。三籠燒賣眨眼間沒了,黃鬆感覺到腸胃舒爽地蠕動起來。他招來老板又要三籠燒賣,麵對老板狐疑的表情,他摸出一個二十文銅板排在桌麵上,老板這才放心而去。
如果說前麵三籠燒賣先穩住了饑腸轆轆的肚子,後麵這三籠燒賣,黃鬆就有情緒稍作品嚐了。黃家坳的燒賣是把煮熟的芋子搗爛,加上地瓜粉反複揉搓拌勻,然後捋成薄片,包上香菇、冬筍、蘿卜、碎肉、蔥段等剁成的餡,捏成一個個石榴狀,蒸熟,就可以吃了。這裏的燒賣也差不多,餡裏多了蝦米,黃鬆吃出來了。當年老祖宗往南遷移,一路上思念家鄉的水餃,但是南方少有麵粉,他們隻好就地取材,用芋子和地瓜粉做出了這種類似水餃的東西,取名燒賣,似乎寄托了對北方一望無際的麥地的懷念。
最後一個燒賣放進嘴裏,黃鬆慢慢地咀嚼著,又向老板招手要他過來。
“你還要……”老板走了過來,一臉驚詫莫名的。
黃鬆笑了笑,說:“你看我像大吃鬼嗎?我想問問你,這裏叫什麼地方?”
“你不知道呀?”老板同樣很驚訝,“這裏就是官橋墟,四裏八鄉都很有名的,要是墟天,我這鋪子你要找個站的地都找不到。”
黃鬆心裏暗想,自己是不是走錯路了?原來準備往新田墟方向走的,不過他也實在搞不清這官橋墟、新田墟和博平圩之間的走向,這莽莽蒼蒼的大山裏有多少個這樣的墟?回黃家坳必定要經過博平圩,看來他要認準了這個方向,不然何時才能轉出陌生的重巒疊嶂?
“你做的燒賣實在不錯……”黃鬆打著飽嗝,先讚美了人家的燒賣,然後就問起路來,他說他要到博平圩去找個親戚,不知有哪條路是最近的,又是比較安全的。
老板顯得見多識廣的樣子,他說他知道博平圩,他老爸活著的時候去赴過博平圩,直誇那裏的竹筍特別好吃。說到路線,他撓著頭告訴黃鬆,從官橋墟往左手邊的官道走,大概要走十裏路,經過旗杆嶺、蘆溪佘,到了十八家坳,那裏有幾座大土樓,然後,他說:“你到了那裏再問問吧,我怕給你說錯了路。”
黃鬆連聲道謝,出了燒賣鋪,在墟上的鞋店買了一雙布鞋,腳上那雙鞋露出了幾個腳趾頭,他換了下來,還是舍不得扔掉,用一根苧麻紮起來提在手上。墟尾一座小廟邊有一棵大樟樹,濃蔭蔽日,樹下坐著幾個聊天的閑人。黃鬆經過時駐足偷聽了一會,話頭話尾聽他們說,昨晚有一夥土匪到沙口墟搶了一間紙鋪,不料得手之後遭到另一夥土匪的伏擊。有個佝僂著身子的駝背顯然是主講人,他講得興起,口沫飛濺地說:“這兩夥土匪黑吃黑呀,他們乒乒乓乓對打起來,子彈在空中飛來飛去,那場麵,嘖嘖,我們正月抬神遊大龍也沒那麼熱鬧。”黃鬆聽了暗暗發笑,他想要是這駝背真的在現場,保準尿了一褲子,哪裏還能看到飛來飛去的子彈?
走出官橋墟上了官道,路麵像是打滿補丁一樣,黃鬆感覺到新鞋子有點夾腳,而且這樣的路穿著新鞋子來走,對新鞋子磨損太大了,他心疼,幹脆又換上舊鞋子,然後把新鞋子提在手上。
後麵骨碌骨碌跑來一架馬車,一匹瘦馬埋頭拉著車,車上坐著兩個中年人和一個後生子。那趕車的黑臉漢子向黃鬆問道:“到哪啊,老哥?”
黃鬆停在路邊,警覺地說:“就到了……”他看不出車上三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隻聽到腰帶上的銀元細聲地告訴他說,謹慎啊,小心啊。
“上來吧,捎你一程。”那漢子說。
黃鬆擺擺手說:“不用了,多謝。”
馬車骨碌骨碌向前跑去,揚起塵土飄到黃鬆臉上,他拂了一把臉,放下手時在腰間輕輕撫弄一下,心想,必須把這些銀元安全地帶回黃家坳,它們就是土樓的地基啊。
前麵有行人招手喊停了馬車,跳上了車,那瘦馬任勞任怨又跑了起來。黃鬆想要是能搭一搭馬車,那可以省多少腳力啊,可是身上的銀元不答應,再遠的路他也得走。
日頭西斜,黃鬆下了一個坡嶺,看到山坳裏的小河邊矗立著一座龐大的圓土樓,心裏湧起一種親切的感覺。它看起來比複興樓小一些,前有小河潺潺流水,後有大山蜿蜒而去,風水麵貌和黃家坳有點相似。黃鬆問路邊田間的一個老人,這是什麼樓?老人大聲地說:“德昌樓!”
黃鬆哦了一聲,讚歎說:“好大的樓啊。”
老人特別愛聽好話,樂嗬嗬地說:“是啊,這是我們十八家坳最大最好的圓樓了。”
黃鬆知道了這地方就是十八家坳,向前走幾步,往左右兩邊望瞭望,青山綠水之間,還散落著幾座土樓,或圓或方。這時暮色浮動,炊煙升起,土樓若隱若現,遠遠望去,猶如仙境中的樓閣亭台。在黃家坳,他還不曾留意過黃昏中的複興樓有多美,現在看到了別人的土樓,他才驚訝地發現土樓和青山綠水融為一體,多像一幅畫啊。
那老人走了上來,熱情地詢問黃鬆是哪裏人,叫什麼名字,要到哪裏去。麵對老人誠懇的目光,黃鬆如實地回答說他是黃家坳複興樓人,他叫黃鬆,他現在要回家。當然這幾天來的經曆和腰間的銀元,他都沒有說起,盡管老人是那麼淳樸,他心裏還是不能不有所提防。
“黃家坳,那多遠啊?”老人說,“天快黑了,你走不到的,你在我家住一晚上,明天再走吧。”
黃鬆抬頭看了看天,日頭已經下山了,天空一片紅彤彤的,像是灶膛裏燒紅的火。他不知道黃家坳就在這大山的哪一道褶皺裏,還需要走多久才能到。客家人一向熱情好客,留過路的行人吃飯、住宿,也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可是現在,黃鬆猶豫了,他聽到銀元說,你要小心啊,別把我們弄丟了,又聽到雙腳喊著酸啊酸,歇歇吧。
“後生子,你就不用跟我客氣了,我們十八家坳原來也有姓黃的,我奶奶就姓黃,後來這姓黃的全遷到廣東去了。”老人說著,就從小道向村子裏走去,走了幾步,回過頭發現黃鬆沒跟上來,連忙催促他,“走呀,你怎麼了?”
黃鬆硬著頭皮走了過去,他的手悄悄在腰間撫慰了一下銀元們,放心吧,我決不會弄丟你們。
一路上從老人絮絮叨叨的話裏,黃鬆知道了十八家坳最早有十八個姓,幾百年前中原漢人南遷,這裏成了一個比較大的聚散地,後來有些姓氏的人家陸續遷走,現在這裏隻剩下兩個姓了,但十八家坳的名字還是留了下來。老人說他姓羅,前麵的德昌樓是他爺爺的爺爺建的,已經快要一百年了。
走到德昌樓前,隻見門楣的石梁上刻著三個大字:德昌樓。羅老伯說當年建樓時,請村裏最有學問的教書先生寫這樓名,他整整寫了幾十天,寫壞了幾根筆,沒有一次寫得滿意,有一天,他和建樓的師傅一起喝酒,可能是有點喝多了,他居然要求爬到夯到第二層的土牆上,讓他學著夯幾下,建樓的師傅隻好帶著他爬到土牆上,遞給他一把舂杵棍,他有模有樣在土牆上夯了幾下,突然興高采烈地說,我能寫好樓名了!立即下牆跑回家,鋪開紙寫出三個字,感覺非常好,送給大家一看,也是人人誇獎,然後就刻上了石梁。黃鬆不由抬頭多看了幾眼門楣,他說不上這三個大字好在哪裏,但那氣勢是明擺著的,遒勁雄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