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老伯帶著黃鬆走進樓門廳,有閑坐的人看到了陌生人,立即起身向羅老伯問道:“來客人了?好罕啊。”
土樓裏一戶人家來了客人,便等於是全土樓的客人,這在複興樓也是相似的。黃鬆當過主人,現在以客人的身份感受著這種溫情。圓圓的土樓,圓圓的天空,圓圓的廊道,一切看起來都是似曾相識。
沿著廊道走到一間灶間前,羅老伯向裏麵說道:“來客人了。”黃鬆看到灶間的灶台前有個婦人在忙碌著,感覺應該是羅老伯的兒媳婦,隨著羅老伯走進灶間,客氣地叫了一聲:“老姐,麻煩你了。”
那正在炒菜的婦人說:“好罕啊,請坐。”
羅老伯用手在椅子上擦了一下,請黃鬆坐下,這讓他心裏很不安,羅老伯像他父親一般年紀了,萍水相逢,卻對他恭敬有加。
“羅老伯,你這麼客氣,我承受不起啊。”黃鬆說。
“你這麼遠的罕客,又是姓黃,我奶奶也姓黃啊,你就是我奶奶娘家的人了。”羅老伯說。
客家人喜歡以姓氏攀親,本來天下客家就是一家,如果是同姓或有親人同姓,那就是親上加親了。黃鬆記得父親在世時,有一次他在外麵遇到一個姓紀的流浪者,因為自己的母親也姓紀,竟然把他認作舅舅,把他帶到複興樓,好吃好喝侍候了他一個多月,直到他最後不好意思不辭而別。
羅老伯給黃鬆倒了一碗家釀紅酒,灶台的婦人也端上來一盤剛剛煎好的荷包蛋。黃鬆也不客氣了,端起一碗酒,先祝羅老伯身體健康,再祝全家平安,就仰起脖子把酒一口喝幹。
“你能喝。”羅老伯讚賞道。
“我是程咬金三斧頭,後麵就不行了。”黃鬆抹著嘴說。
這時羅老伯的大兒子二兒子回來了,羅老伯做了介紹,已經把黃鬆升格為他奶奶娘家的人,這樣他的兩個兒子就迫不及待要跟舅公喝一碗酒了。
“我不能喝了。”輩分猛漲的黃鬆紅著臉,一手擋在碗口上,其實他是能喝的,這裏的酒跟家裏的差不多,七八碗對他來說沒問題,問題出在腰間的那些銀元,它們需要他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
但是突然做了“舅公”,不喝卻是說不過去的,黃鬆隻好移開手,讓羅老伯的大兒子給他倒了一碗酒,分兩口喝下,跟羅老伯的二兒子喝時,他說要分三口才能喝下,做出一副不勝酒力的樣子。
喝過一巡,開始吃飯了,黃鬆一看麵前的碗,本來飯已盛得老高,現在飯上麵又高高堆起羅老伯挾來的菜。羅老伯說:“實在沒什麼好吃的,你將就了。”黃鬆連忙說:“夠了,夠了。”說實在的,他有些餓了,兩眼看到白米飯都亮了一下,於是埋頭吃飯。
剛吃下一碗飯,肚子填了一角落,灶間裏就陸陸續續來了一撥又一撥的人,有的人還端來一碗菜,或提來一甕酒。這種情形黃鬆是非常熟悉的,一家有客,全樓的人都會過來問候,本來嘛,土樓裏的人都是同一個祖先,就像一棵樹上的枝枝葉葉,那些靠得近的枝葉光問候是不夠的,還要過來敬酒,表示一下更親的關係。這些來來去去的人裏麵,就有羅老伯的堂弟、堂侄、親家公、甥女婿等等,黃鬆知道不喝是逃不過去的,他隻好積極主動,一來人就端起碗,態度十分誠懇,一邊親熱地稱呼對方,一邊又做出快要喝醉的樣子。結果來人喝一碗,他喝半碗,不過這樣下來,他差不多又喝了三碗,眼睛開始發亮,臉上紅撲撲地泛著光。
飯飽酒酣,羅老伯叫大兒子燒水給客人洗澡,黃鬆連忙推辭說:“不用了,我累了,困了,不洗了,真的不洗了。”羅老伯發現黃鬆態度堅決,也就不再勉強,讓大兒子帶黃鬆到三樓的臥室睡覺。
上樓梯的時候,羅老伯的大兒子伸手要扶黃鬆,黃鬆一把推開了,說:“這怎麼行?你比我大,我要叫你老哥。”到了三樓的臥室,桌上的油燈點不亮,沒油了,羅老伯的兒子說要去換一盞燈來,黃鬆連忙說沒關係,他上床就睡了, 不用點燈。關上門,插上門閂,黃鬆衣服也沒脫就爬上床,眼皮一合就呼呼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好沉。黃鬆是徹底放鬆了,因為這是在土樓裏,他昨晚已經感受到了,土樓裏的羅氏和羅老伯一家都是善良的客家人,誰也不會想到他腰間藏著銀元。黃鬆醒來的時候,發現外麵的披簷上灑滿日光,天已大亮。他的手緊張地伸到腰間一摸,還好,那些銀元硬硬的都在。你們都在呢,我的土樓地基就在,黃鬆心裏說。
黃鬆下到一樓,羅家灶間裏已經準備好早餐,熱氣騰騰的地瓜稀飯、一碗菜卜炒蛋和一碟醃肉,他一看就有胃口了。吃過早飯,羅老伯送黃鬆出了德昌樓,出了十八家坳,一直送到大路上。羅老伯告訴他,往前一直走,前麵過一座石橋,再往右邊走,經過田螺坑、下洋兩個村子,往前不遠就是博平圩了。黃鬆眼睛突然發潮了,拉著羅老伯的手想說感謝的話,說出來的卻是:“有空到我們黃家坳來做客。”
兩人道別後,黃鬆往前走了一段路,聽到後麵有人跑著追上來,回頭一看卻是羅老伯的大兒子提著他的新鞋子,一路跑得氣喘籲籲的,原來黃鬆把它落下了。他心裏非常過意不去,從口袋裏掏出兩個二十文銅板塞到羅老伯的大兒子手裏,讓他給孩子買點東西。羅老伯的大兒子笑笑地推辭了,轉過身子就大步地走開。黃鬆望著他的背影,有點發呆地看著那背影消失在轉彎的竹林後麵,隻好把手上的銅板又收進了口袋。
16
睡得好,吃得飽,走起路來霍霍生風,特別是想到腰間的銀元,黃鬆就更來勁了,回到複興樓之後,他就可以著手準備建造土樓了,他想我一定要建造一座大土樓,讓黃世郎驚訝去吧,讓複興樓人都來誇我吧!
過了石橋往右走,黃鬆眼睛突然一亮,前麵的山坳裏出現一個巨大的土樓群,四座圓樓簇擁著一座方樓,如四個圓環圍著一個方圈,又如一個方圈係著四個圓環,錯落有致,疏密得體。他的眼睛都看直了,這麼壯觀、這麼氣勢磅礴的土樓群,他還從沒看到過,心裏暗暗想,以後他建的土樓也要讓人看了震驚。
黃鬆站在嶺頭上看得心潮澎湃,許久舍不得離開。想到回家的路還有好長,他才依依不舍地告別土樓群,走了幾步還回頭看了看。這時已是食晝時分,黃鬆從清澈的山泉裏掬起幾把水,差不多也把肚子灌飽了,他想他至少能夠堅持走到博平圩,到了墟上再到伊記飯店,把午餐晚餐一起解決了,然後趁著夜色走回黃家坳,前些天他也是在夜裏離開黃家坳的,現在又要連夜回到黃家坳,他突然感覺自己開始想念黃家坳,想念複興樓了。那塊當年祖宗選定的地方,他一度尋思著離開,可是真正離開幾天之後,他卻發現自己的魂纏繞在那裏,怎麼解也解不開。
前麵又是一個村子,黃鬆看著就眼熟了,這就是下洋,他前天離開博平圩後經過了這裏,從這裏的一條岔路往前走的。下洋到了,博平圩不遠了,他心裏激動起來。
下洋也有幾座土樓,大大小小的,散落在山坳裏,一條河卵石小道像紐帶一樣連接著每座土樓,背後是青山密林,山坡上層層疊起的梯田,那碧綠的禾苗與茶樹在山風的吹動下,洶湧起伏,讓黃鬆想起黃家坳的稻田。他沒有逗留,急匆匆地往博平圩方向走去。
才隔了兩個晚上,黃鬆又回到了博平圩,一腳踩到街麵上,他心裏還熱了一下。他想昂首挺胸加快腳步,但腰間的銀元硌了他一下,心裏立即冷靜下來,這裏還不是黃家坳的複興樓,不能招搖過市,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像往常一樣,略微低著頭,向伊記飯店走去。平時赴墟,有時帶的幹糧不夠吃,有時為了犒勞一下自己,黃鬆偶爾會上一趟伊記飯店,因此和飯店的老板、夥計還是相熟的。
飯店裏沒有剩飯了,鍋裏的蒸飯還沒熟,隻有中午剩下的一點粉皮,黃鬆想讓老板炒兩個菜來一壺酒,卻又不敢,這樣就有些張揚了。他隻好咽著口水,讓老板把剩下不多的粉皮全端上來。
一大海碗的粉皮端上桌,黃鬆幾乎不用筷子,眨眼的功夫就全倒進了肚子裏。他付了錢,想起墟街另一頭還有一間德福飯鋪,決定過去看看,不然這碗粉皮,撒泡尿就沒了,無法支撐他的身子連夜走回黃家坳。
從德福飯鋪路過過,進來還是第一次。黃鬆問老板還有飯嗎,老板掀開大木飯桶的蓋子,裏麵是剛剛蒸熟的白米飯,往上直冒著熱氣。黃鬆欣喜莫名,連叫老板來一盆飯、一碗黴菜扣肉和一碗豆腐湯。
一盆飯吃得一粒不剩,一碗黴菜扣肉也是吃得幹幹淨淨,最後把豆腐湯也端起來喝得不剩一滴,黃鬆摸著猛漲的肚子,心滿意足地呼了口氣。交了錢,黃鬆走出飯鋪,剛剛走到門口,一隻手在他腰間出其不意地摸了一下,他非常敏感地跳起來,扭頭一看,有個人比著手對著他怪怪地笑。他再仔細一看,這張臉有點眼熟,就是想不起來。
“不認得我了?我可認得你——”那人表情怪怪的,最後發出兩個讓黃鬆心驚肉跳的音節,“肉豆。”
黃鬆猛吃一驚,這人居然知道“肉豆”,那他隻能是簡大鼻匪幫裏的人了,黃鬆入夥才一天,對幫裏的人還認不全,但打過照麵是確定無疑的,難怪看著眼熟。他腦子一轉,說:“你是誰?我不認得你,你認錯人了。”
那人嗬嗬笑了兩聲,說:“你還給我裝蒜。”他把頭湊上來,壓低聲音說,“告訴你吧,我們遭到青龍幫的襲擊,簡大鼻被打死了,還有另外兩個兄弟也被打死了,其他跑得快的就跑了,被抓到的都入了青龍幫,你和我算是跑得快的,我告訴你,他們正在尋找那布袋子的下落。”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黃鬆臉上做出非常沉著的樣子,心裏卻是有點慌了,他起步要走,被一隻手按住了肩膀。
“我剛才摸到了你的肚子。”那人冷冷地說。
黃鬆腦子嗡地響了一聲,提著鞋子的那隻手在發抖,他想把手上的鞋子甩到對方臉上,幾拳把他打倒,心裏卻沒這個把握,同時他還害怕打起來的話,腰間綁著的布條要是鬆了或者斷了,銀元撒到地上怎麼辦?他一時有些茫然。
“你騙不了我的,肉豆,那布袋子被你撿了。”
“我沒有……”
“嗬嗬,你不用裝了,我們可以商量的。”
黃鬆想,不能莽撞,還是要有計謀。他扭頭向那人問道:“你想怎麼樣?”
“我不想怎麼樣,我隻要分一半。”
“你胃口不小啊。”
“那一布袋子的東西也是兄弟們到紙鋪裏弄來的,你那天晚上做了什麼?我發現你連紙鋪都沒進。”那人又把臉湊上來,直直盯著黃鬆的臉。
黃鬆被他盯得心裏有些發毛,心想怎麼快到家門口了,平白無故冒出這麼一個人?我可憐的銀元們,我的土樓……他的心在往下沉。
“這街上我們也不方便分賬,我們到關帝廟去。”那人說。
黃鬆想,這也好,到了關帝廟,找個機會製服他,他想分一半,想得美呢。黃鬆點點頭,兩人便前後腳往關帝廟走去。
關帝廟在墟街的後頭,前後二進的小廟,供奉著關公的香火,平時少有人來,是一處僻靜的所在。早些日子的五月十三是關帝廟的廟會,倒是熱鬧了幾天,隻是熱鬧過後的寂靜更顯得有些空寂。黃鬆一路上尋思著,怎麼在進了關帝廟之後,乘其不備將他打昏在地,然後自己逃之夭夭,反正他又不知道自己的真實姓名,即使他能找到黃家坳來,那是黃鬆的地盤了,諒他也不敢亂來。
就這麼想著,黃鬆一腳跨進關帝廟,門後突然闖出一個人,手上抬起一根捶衣棒,就往他腦袋上敲下來,他哼了一聲,便爛泥一樣癱倒在地上。
原來那天晚上簡大鼻匪幫逃出來的還有另一個人,這兩個人在德福飯鋪門口意外發現黃鬆在裏麵吃飯之後,便合謀設下這個圈套,終於得手了。他們從黃鬆的腰間解下綁著的布條,把30塊銀元用布條包起來,把他口袋裏的銅板也全部搜了出來,然後無比亢奮地離開關帝廟。那個偷襲黃鬆的人走了幾步,又折回身子,把黃鬆丟在地上的新鞋子也撿起來,這可是新鞋子啊,他額外收獲地興衝衝離去。
黃鬆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他摸了摸頭,腦袋還有點發麻,耳朵裏有什麼聲音呼呼直響,他又摸了摸肚子,那裏什麼都沒有了。
他從地上坐起來,呆呆地望著上麵一片黑糊糊的正殿,他知道那裏有一尊關公的木雕,可是在危急時節,關公也沒顯靈來救他。
現在他又身無分文了,回家建造土樓的夢破滅了。黃鬆聽到卟的一聲,他覺得那就是他的心破碎的聲音。
在黑暗的夜色裏,他低聲嗚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