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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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從半夜裏開始下的,複興樓人在睡夢裏聽到了嘩啦啦的雨聲,他們還以為是在做夢。幹旱了這麼久,早稻的收成很差,有的高山旱地幹脆就絕收了。要是不下雨,地都沒辦法開犁,晚稻就別想插上秧了。現在好了,老天開眼,雨下起來了,嘩啦啦,嘩啦啦,像催眠曲一樣,唱得複興樓人睡了一個特別香的好覺。
黃世郎晨起的撒尿聲被淹沒在一片磅礴的雨聲裏,複興樓的各種響聲都被雨聲掩藏得嚴嚴實實,大家發現這雨不是落下來的,也不是灑下來的,而是傾瀉而下,天上一定是決堤了,滿天織成密不透風的雨幕,把複興樓和黃家坳全兜在裏麵。
黃世郎站在欄板前望著屋頂上往天井滾滾而下的雨水,那幾乎就像是千百條的瀑布,他心想,前些日子老天爺旱了黃家坳,這回是不是要補償回來?補償一點是好事,補償太多也不行,過猶不及,還是要均衡為好。黃世郎立即從雨水聯想到宗族事務,其實也是同一個道理,就是要不偏不倚,不能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黃世郎回到臥室裏,對躺在床上的黃楊氏說:“這雨下得好大。”
他們是分床而睡,窄小的臥室裏橫的一張床豎的一張床,兩張床把房間擠得滿滿當當。
黃楊氏說:“下了一整夜了,我感覺複興樓都快要變成一條船,漂起來了。”
黃世郎笑了一笑,多病的老婆常年臥床,她的感覺總是有些異常。黃世郎安慰她說:“沒事兒,黃家坳旱了那麼久,需要多一點的雨水。”
話雖這麼說,黃世郎從四樓走下來的時候,在樓梯上看到天井裏雨霧茫茫,洪亮的雨聲像數十隻嗩呐在猛吹,他心裏還是有些擔憂的,這雨水太多了也不好。
走到一樓廊道上,黃世郎發現天井裏的排水溝口打著漩渦,大量的雨水排泄不暢,天井裏的水慢慢漲起來。他找來一根竹竿,捅著排水溝口,捅了好幾下,那裏並沒有堵塞,而是雨水太多了,一起湧向窄小的排水溝口,自己把自己堵死了。
有人走過來,說:“我來。”接過黃世郎手中的竹竿,繼續捅著排水溝口,一個個溝口捅過去。
樓門廳站著幾個看天的中老年人,有人說:“這天漏了。”另一個人說:“誰架梯子上去補一補。”看著滿天密如針腳的雨柱,別說架梯子上天,就是冒雨站到天井裏,恐怕都要被雨砸暈。大家看到黃世郎走了過來,紛紛向他點頭招呼。黃世郎臉上卻仍是一片幹旱的樣子,說:“複興樓是下不沉的。”大家附和道:“那是,那是。”
吃過早飯,黃世郎想起黃家坳人並不都住在土樓裏,有一些人家子女較多,又成家生了孩子,在複興樓裏的房間不夠住,就在複興樓後麵的坡地上搭蓋了茅棚屋,現在雨這麼大,那竹條茅草搭起來的房屋安全嗎?粗略估計下來,這樣的茅棚屋至少有十五間,都是近一二年裏出現的,它們就像狗皮膏藥一樣貼在複興樓的臂膀上。黃世郎曾經想過把這些隨意搭建的茅棚屋全部拆除,這些亂搭蓋實在是有礙觀瞻,可是你要讓那些人住到牛圈裏去不成?人畢竟是人,首先要有個住的地方。黃家坳人丁興旺,一座複興樓顯然是不夠住了,黃氏需要再建一座土樓,可是要建一座土樓談何容易?它需要大量的財力,也需要大量的人力,還需要一個強有力的領頭人。黃世郎感覺自己要擔當起這個職責,非常吃力,因為黃氏江夏堂的公田收入有限,而且各家各戶幾乎都沒有餘糧剩錢,隻夠渡個三餐,這要怎麼建土樓呢?祖宗們在黃家坳繁衍生息幾百年,積攢了一定的財富,也隻有到了流石公和長源公手上,發憤圖強,艱苦拚搏,才建成了複興樓。複興樓把黃氏的財力掏空了,現在不過幾十年,又沒有人到外頭發了大財賺了大錢,每天不吃不喝把糧食把錢全剩下,也不夠建一座樓啊。
到了食晝時分,大雨還是一瀉如注,一點也沒有停的意思,黃世郎端著飯碗吃了幾口飯,突然放下碗,走到廊道上,用手招呼在祖堂和樓門廳看雨的黃虎、黃柏等幾個後生子過來,對他們說:“你們到土樓後麵的茅棚屋看看,讓他們都撤到土樓來。”
幾個後生子默不作聲的,分頭走進自家的灶間,戴上鬥笠披上蓑衣,披掛整齊地往土樓大門走去。
黃世郎說:“你們就說是我說的。”
黃虎第一個走進大雨裏,鬥笠上一陣劈裏啪啦的響,像炒豆子一樣,又像石子不停地砸下來,他縮著身子,前麵的衣褲一下全被打濕了,濕漉漉的褲管裹著雙腿,抬腿走路就有些牽牽絆絆,密集的雨柱猶如一堵雨牆,他向前每走一步都要使勁地推開雨牆。
黃柏走在黃虎的後麵,嘴裏罵罵咧咧的,聲音被雨聲撕成碎屑,滿天飄蕩著。他想超過黃虎,發現很有難度,因為步子怎麼也邁不開,迎麵而來的風雨像一隻大手要把他往後推。
從複興樓右麵走,是一塊斜坡地,修整成一級一級,茅棚屋就從下往上搭蓋到坡頂,層層疊疊,猶如疊羅漢一樣。大雨打在茅棚屋上麵,響亮的聲音明顯帶著欺負人的霸道,怦怦嘭嘭,肆無懼憚。
第一間茅棚屋敞開著木門,地上淌著流水,黃虎探頭一看,裏麵有個婦人正在收拾家當,床上放了一把凳子,凳子上放著一袋子米。黃虎說:“你還是快撤進土樓,看你這屋裏全是水,還怎麼住人?”
“就是土樓住不下,才搬出來的,搬回土樓睡廊道啊?”婦人不滿地說。
黃虎發現這茅棚屋的幾根支柱都有些歪斜了,屋頂的茅草被風掀開一塊一塊的,雨水就那從那裏漏下來。越往上走,茅棚屋的支柱歪斜得越厲害,黃虎忍不住對走在後麵的黃柏說:“這些房屋,看來不行了。”
黃柏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走到一間茅棚屋門口,扶著歪向一邊的門框,對著屋裏說:“世建叔,你還敢呆在這裏麵啊?”
屋裏沒好聲氣地回應道:“不呆在這裏,你讓我呆到哪裏去?”
黃柏說:“你回土樓啊,郎伯說的,回土樓。”
坡頂上的茅棚屋,在風吹雨打下,像是大海中飄搖的小船。屋後就是一麵山坡,暴雨挾帶著泥土滾滾而下,整麵山坡似乎在微微顫動。茅棚屋的支架咯吱咯吱地叫著,裏麵傳出一個小女孩的哭聲。
黃虎走到門口一看,裏麵沒有大人,隻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坐在床上,蹬著兩腳,哇哇大哭,他說:“別哭別哭,叔叔來了。”就跑進屋裏,抱起小女孩,把背上的蓑衣移到前麵蓋著她小小的身子,大步往外走。
剛走出屋子不遠,身後轟隆一聲,整座茅棚屋就塌了下來。黃虎愣了一下,小女孩哭得更凶了。
茅棚屋眨眼間塌成一堆爛竹片,山坡上衝刷下來的泥土,像一鍋沸騰的黃湯澆了下來,發出訇訇訇的響聲。黃虎猶豫了一下,想看看爛泥堆裏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搶出來,黃柏在下麵大聲喊道:“快跑!快跑!”
黃虎扭頭看了一下,急忙往下跑。原來上下的土階早已衝毀,他慌亂中一腳踩空,身子就歪了,整個人像中彈的大鳥一樣往下栽——
黃柏就站在下一級的坡地上,大叫一聲猛撲過去,他張開雙手準備攔住下跌的人,誰知對方向他胸膛直撞過來,他往後踉蹌了兩步,還是穩穩地站住腳跟,用自己的胸膛擋住黃虎和他懷裏的小女孩。泥土挾裹著一堆爛竹片,從他們身邊轟隆隆地往下狂瀉。
幸虧是黃柏擋住了他,黃虎才沒有往下跌,隻是一隻膝蓋抵在地上,懷裏的孩子安然無恙,他站起身子,嘴裏呼出一口大氣,眼裏帶著感激看了黃柏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