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鶯走到灶間時,父親和堂叔正好商定了那一大堆具體事務,散了夥。黃鶯問父親要不要把菜再熱一下,父親擺了擺手,她就趕緊從壁櫥裏端出做好的菜。
父親吃過飯走了,黃龍過來吃飯,黃虎卻遲遲不來。黃鶯隻好上樓叫他。
“阿虎頭,”黃鶯站在門口叫了一聲。
黃虎從床上一躍而起,奔過來開了門,說:“阿鶯,我剛才跟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我來叫你吃飯,不跟你說別的。”黃鶯說。
黃虎鄭重其事地在黃鶯肩膀上按了一下,說:“阿鶯,這可不能開玩笑。”
黃鶯厭煩地皺著眉頭,扭了一下肩膀甩開他的手,說:“你要是肚子不餓,就算了。”
“我……”黃虎被甩開的手又伸過來,黃鶯一扭身走了,他的手便沮喪地落了下來,這時陣,他心裏的某種擔憂遠遠超過了饑餓。
夜裏,黃虎又失眠了,他的手準備伸進褲襠時收了回來,突然想起什麼,從床上爬起身,躡手躡腳地開門出了臥室,摸黑向黃鶯臥室那頭走去。廊道上的樓板在寂靜的夜裏顯然特別敏感,腳步輕輕踩過,也發出鼓點似的嘭嘭嘭的聲響。黃虎走了一段廊道,才發現這其實是自己的心跳,他像做賊一樣走到黃鶯臥室的窗下,把耳朵貼在緊閉的窗戶上聽了一會,聽到裏麵一陣細碎的聲音,可以確定,黃鶯在床上躺著,她還沒有像黃蓮一樣出走。
回到床上睡了會兒,黃虎又睜開眼睛,摸黑下了床出了臥室,又輕手輕腳走到黃鶯臥室的門前,把耳朵貼在門縫上,這回他聽到的是黃鶯翻身時床板響動的聲音,心想還好,還在呢,便轉身回自己的臥室去了。
正是從這個夜晚開始,黃虎像是患了夢遊症一樣,睡一會兒便自動爬起身,輕手輕腳走到黃鶯臥室門前或者窗下,偷聽裏麵的動靜,確定黃鶯在裏麵之後,隨即悄無聲息地返回,繼續睡覺。
白天醒來後,黃虎就把夜間的事情全都忘記了,心裏不停地提醒自己,要多留心黃鶯的動向,別讓她像黃蓮一樣跑了。在廊道上、在灶間裏、在土樓外的田地上,隻要一看到黃鶯,他的眼光就會發出一種奇怪的光,好像鉤子一樣,直掛在她身上。
黃鶯不明白黃虎怎麼會這樣看著自己,有一天下午,她出了土樓往小竹溪走去,聽到後麵有跟蹤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又是黃虎,他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越顯得心事重重、心裏有鬼。
“你怎麼了?”黃鶯瞪著眼睛問。
“沒……”黃虎眼光躲閃著,不敢和她對視。
“那你跟屁蟲一樣跟著我做什麼?”
“沒……”
黃鶯大步地向前走去,黃虎不好意思再跟了,隻能灰溜溜地掉頭往回走。到了晚上,黃虎在床上翻了幾下,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然而一會兒之後,他就爬起來了,出門走向黃鶯的臥室。
在黃鶯臥室門前站住,黃虎把耳朵伸長了,準備貼到門上,卻感覺門突然打開了,不由大吃一驚,原來門沒關,房間裏淡淡的月光,床上被縟整齊,上麵沒有人。黃鶯跑了?黃虎想大喊一聲,卻發現自己喊不出來。他連忙急轉身,往樓下走去,他走得很急,腳下的聲音卻很小。他下了樓,穿過天井直奔大門,手一摸門閂,那鬆木做的粗大的門閂還插在大門和牆洞之間,也就是說沒有人打開過大門,黃鶯不可能從土樓屋頂飛出去。他又轉身走上四樓,走到黃鶯臥室門前,用手輕輕一推門,卻推不開,裏麵傳出一陣伴隨著翻身的囈語,他心裏的石頭一下落了下來,黃鶯在裏麵呢。
對黃鶯來說,心裏也不是沒閃過離家出走的念頭,但隻是一閃而過,就像風從臉上掠過,伸手要抓就抓不到了。離家出走,到哪裏?跟誰走?她很茫然,最重要的,她想自己要是跑了,林家的媳婦肯定就不肯過門,阿虎頭就要打光棍了。再說,妹子的命運本來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著狐狸滿山走,那林家的兒子也是上過學堂的識字人,長得一表人才,雖說沒接觸過,想必人品不可能差到哪裏去,所以她內心裏平靜如水,連一道漣漪都沒有,她真不明白黃虎怎麼就提防著自己,怕自己跑了呢?其實,黃虎每天夜裏幾趟走到她房間門前窗下,她都知道了,心裏是一種說不出的委屈和憤恨。
想了幾天,黃鶯終於想出一個計策。
這天夜裏,黃虎又來了,輕手輕腳,落地無聲,像幽靈一樣飄到門前,把耳朵貼到門上,卻發現門悄悄地打開一縫,便推開門往裏麵探進腦袋,突然門框上嘩啦傾倒下一盆冷水,木盆也砰地砸下來……
冷水兜頭淋下,黃虎全身驚悸地跳起來,還沒叫出聲,木盆又砸在了肩膀上,他突然失聲,喪魂落魄地抱著頭,倉皇跑回自己的臥室。他坐在床道上嗖嗖發抖,水從身上往下滴,在地上流淌成一條小溪似的。他猛地驚醒了,想起自己這些天來一直在夢遊。
那盆從門框上傾盆而下的冷水從此治愈了黃虎的夢遊症。
36
複興樓張燈結彩,燈火通明。門楣上掛著兩隻紅燈籠,那發紅的“黃”字遠遠就能看到。
黃家坳的習俗是,嫁女兒的人家,前一日就開始宴請親友族人。男方早早送來禮帖議定的雞鴨、魚肉,壘在天井中間的大灶熱氣騰騰,大廚師指揮著幫工殺雞宰鴨,切肉洗菜,他就像陣地上的大將軍一樣,踱著方步走來走去。黃世郎既娶媳婦又嫁女兒,雙喜臨門,所以昨天請了,今天又請。近午時分,這邊的起親客抬著花轎,打著銅鑼吹著嗩呐,挑著上門擔子和熟盒,挑著鬆明(娶親回來的路上用作火把照明),一行人浩浩蕩蕩往林坑而去。過了一會兒,林坑的起親客也吹吹打打來了。穿長衫披掛紅花的新郎林玉石手上拿著一把傘,剛走進樓門廳,女方迎接的隊列裏走出一個男童,從他手裏接過傘,新郎給了一隻“接傘紅包”。其他人員便七手八腳把男方挑來的擔子和熟盒接過手,有的送到天井裏的露天廚房,交給大廚師驗收,有的送呈新娘父母。
起親客被迎到了大灶前麵的酒席,大廚師做了兩個菜給他們吃點心。一路走來,肩上抬轎的抬轎,挑擔的挑擔,還有吹吹打打的,大家都餓了,兩個菜很快席卷一空。
起親客吃著點心,最後一筷子的菜剛送進嘴裏,早已有孩子跑到大門口,向放炮放銃的人報告。於是點燃鞭炮,劈裏啪啦的響聲響徹黃家坳上空。放銃的人手上拿著一根香,把伸出來的芯點著了,旁邊的孩子紛紛掩著耳朵往後退,他一手緊握著銃,把銃口對準了天空,突然,砰的一聲巨響,天空好像被打了一拳,複興樓都震晃了一下。
三聲響銃之後,喜宴就開始了。酒席從樓門廳的邊緣沿著廊道,圓圓地擺了一圈,祖堂、天井裏也擺了好幾桌。全樓老少以及附近村子的親朋好友都來了,桌上推杯換盞,高聲喧嘩,小孩子站在吃酒席的長輩身後,伸著手要這要那,要到了,便一邊吃著一邊呼嘯著向夥伴們跑去,吃完了,又跑回來討要。
黃槐本來不想上桌,但是家裏停炊了,黃素、黃柏都在幫忙,他要是不想上桌就隻能餓肚子了。他想,我為什麼要餓肚子呢?不吃白不吃。他就坐在自家灶間門口的酒席上,悶聲不響地低頭大吃,手抓、筷子挾、湯匙舀,嘴裏還在吞咽著,手上的筷子又出動了,一刻也沒停息。桌上有人提議喝酒,他總是第一個響應,端起碗,一口就全喝了下去。
複興樓裏一片吃聲,喝聲陣陣,酒席上的男人呼著酒氣,比手畫腳地高聲說話,幫廚上菜的妹子們一閑下來就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地交換對新郎的看法,還有對新娘的羨慕,有時大廚師發現她們有的人都走神了,就敲著鏟子喊:“上菜,上菜。”在酒席之間奔跑的孩子像過年一樣興奮,吃了一點東西,就開始追逐,玩起了捉迷藏,鬧哄哄的聲音伴隨著大人的酒氣和大灶的熱氣,往複興樓上空飄蕩。
按照習俗,新郎林玉石吃到喜宴一半時退席了,由“起親頭”和新娘的姑媽伴同著,向酒席上新娘的主要長輩一一鞠躬,是為“下禮”。受禮人事先準備了一隻紅包,在新郎鞠躬後就塞到他手裏,同時說一句“早生貴子”。新娘的母親躺在四樓的病床上,林玉石也來到病床前給她“下禮”,起身坐著的黃楊氏眼裏含著熱淚,把紅包塞到林玉石手裏時,緊緊地攥著他的手不放,最後隻說了一句:“你要對黃鶯好。”
回到天井的大灶前,大廚師給新郎裝了一碗雞肉,雞頭、雞翅、雞心、雞肝,還有一根大雞腿,新郎吃完,就可以帶著挑擔子和熟盒的幾個人先行回家了,而起親客留下來,和男方協商迎娶事宜。
黃槐喝得滿臉通紅,耳朵一陣陣發燙,土樓在他眼裏開始左右晃動,廊道上的酒席全都傾斜向一邊。他想站起來一下,卻發現雙腿不聽使喚了。對麵有人說:“你還行嗎?”他霍地端起碗,二話不說,就往嘴裏灌,酒娘從他的下巴上嘩嘩地往下流,把胸前的衣服都濕了一片。有人說:“你不行了,都喝到衣服上去了。”黃槐不服氣地從地上拎起一甕子酒,給自己倒了一碗,端在手上,眼光掃視著麵前充滿懷疑的人們,仰起脖子,一滴不漏地全喝了進去。那些懷疑的目光亮了一下,黃槐驕傲地把碗砰地擱下來,眼睛紅得像是著了火一樣。這時,他看到那個新郎向女方幾個長輩拱手作別,帶著那幾個挑擔子的人往樓門廳走去。他突然想,要是這時他撲上前去,把那個新郎摁倒在地痛打一頓,那不知會怎麼樣?整個複興樓肯定炸開鍋。他很想就這樣衝上前去,他甚至看到自己已經跑上前,像猛虎下山一樣撲向那個新郎,可是眼睛眨幾下,麵前的場景變得模糊不清,好像是遙遠的一場舊夢。他整個人依舊坐在酒桌前,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壓著桌子,隻是不停地眨著眼睛,感覺土樓倒懸了過來,地麵上飄蕩著一片白雲,自己在往下墜落……
鞭炮又響了,三聲尖銳的銃聲差點把黃槐震落椅子,他扶著自家灶間的門框站起身,感覺到天旋地轉,踉蹌著撲進灶間,一屁股坐在灶洞前的矮凳上,像一條脫水的魚,張大嘴巴急促地呼吸著。
男方的“起親客”開始在祖堂和女方長輩“講親”,盡管禮貼上已寫明財禮、紅包、嫁妝等等項目,這時仍舊需要重說一遍,女方也可以趁此最後機會節外生枝,討價還價,要這要那,要是“起親客”不同意,雙方就尖聲粗氣地爭吵起來,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破口大罵。黃家坳習俗是“講親不吵不發,越吵越發”,隻要不吵僵,“起親客”不賭氣地一走了之,那就沒關係,最後什麼事都能講定,皆大歡喜。
新郎黃虎也從林坑回來了,一臉油膩膩的汗水,掩飾不住滿麵的得意和興奮。他走到天井的大灶前,從桌子上抓了一隻鴨翅膀就啃。
“你這新郎倌,餓肚子回來啊。”大廚師說。
“回來前吃了一碗雞肉還有一根大雞腿,可這一路走回來,又餓了。”黃虎摸著肚子說。
“後生子,今天是要吃飽一些,晚上才有力氣幹活。”大廚師說著,曖昧地向黃虎擠了一個眼色。
晚宴又開始了,土樓裏吃喝聲又響成了一片。男方“起親客”點算了午宴和晚宴的桌數,給大廚師送上一隻“廚官紅包”,接著還要給所有幫忙的人一隻紅包,舉凡劈柴、挑水、洗碗、給新娘燒水、提水、梳頭、給陪嫁箱櫥寫字等等,全都有份,一邊接過紅包一邊說聲“發財”,無不笑逐顏開。
黃槐沒有再上晚宴的酒席了,他全身歪靠在灶洞前的牆壁上,嘴裏哼哼地噴著酒氣,已經爬不起來。酒席上的豪飲和喧嘩都和他無關了,那個準備出門的新娘更是將離他遠去……他的身子蠕動著,手往牆壁上摸著、摳著,似乎想抓住一個把手……
祖堂擺上了香案,香煙嫋嫋,燭火像一束束搖曳的紅花,地上放了一隻米篩。身穿紅裙紅衫的新娘子黃鶯被她一個堂叔背出閨房,背下樓背到了香案前,她站在米篩中,一個老嫗為她象征性地梳了三下頭發。此時,晚宴也結束了,鞭炮驟響,土銃往天空中放了三聲。黃鶯眼裏噙著淚水,雙手舉起半碗酒的碗,向祖宗神位獻了三下,然後把酒輕輕灑在地上。鮮紅的酒娘慢慢滲入地裏,黃鶯再也抑製不住心頭的感情,嚶嚶嗡嗡地哭泣起來,她用手掩著嘴,哭泣聲像流水一樣從指縫間輕輕瀉出。鞭炮炸響了,鑼鼓合奏,嗩呐嘹亮地在土樓的夜空吹響,像一道明晃晃的閃電劃過夜空。
這邊“起親客”裏的那個“起親頭”背起新娘,徑直穿過天井,向候在大門口的花轎走去。
黃鶯在“起親頭”的背上熱淚長流,眼裏晶瑩地閃爍著,複興樓在發亮,夜空也在發亮,一切看起來都在發亮……走到樓門廳的時陣,她很想回頭看一眼複興樓和身後的父老鄉親,可是按照習俗,一上背就不能再回頭了,她隻能強忍著悲傷,合上眼睛……
在震耳欲聾的鼓樂聲中,新娘上了花轎,四個轎夫起身抬起轎子,一行人吹吹打打往林坑方向走去,鬆明映照的隊伍像一條火龍在村路上蜿蜒著……
黃槐終於扶著牆壁站起身,搖搖晃晃走出灶間。廊道上的酒席杯盤狼藉,幫工的婦女們正在收拾,一邊把肉骨頭清理到泔桶裏,一邊把吃剩的炒菜和幹料分別倒進木盆——等下大灶熱過之後,一家分一碗,也是一碗好菜。黃槐從一個婦女身邊擦了過去,準備走到天井裏提一桶水洗把臉,清醒一下神誌,他的腳步左右交叉著行進,走到廊道邊緣,突然一腳踩空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震得兩眼發直,滿臉呆傻。土樓裏辦酒席,總是有些醉鬼出醜,大家也都見怪不怪了。
“阿槐頭,替人高興多喝了呀?”一個婦女帶著諷刺的語氣說,“什麼時候喝你的喜酒?”
黃槐呆呆地喘著氣,說不出話來。
這邊的鼓樂聲漸漸遠去,遠遠的又傳來一陣鑼鼓和嗩呐。這是黃世郎從林坑娶的媳婦進入黃家坳地界了。鑼鼓聲越來越近,咚嗆咚嗆——哐咚嗆,歡快的樂聲像一條龍向複興樓遊來……
黃槐突然站起身,顛著身子向水井走去,走到半路,哇的一聲,嘴裏吐出一堆東西,他不得不蹲了下來,往地上繼續吐著。
這時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家衝進土樓,大聲喊叫:“快到了,快到了。”準備迎接新娘的一幹人經過黃槐的身邊,湧向了樓門廳。沒有人注意到蹲在地上嘔吐的黃槐,他抬起頭眼巴巴地望著經過的人群,假如他們有人停下來,嘲笑他幾句或者諷刺他一聲也好,可是在他們的眼裏,他就像是不存在一樣,這讓他心裏更加難受。大家拿米篩的拿米篩,端火缽的端火缽,快步走過樓門廳,出了大門,準備隆重地迎接晚上的主角。
黃槐顛到水井邊,把水桶拋進井裏,感覺整個人被扯了一下,也差點撲落井裏。他趴在井岸邊,從井裏提起一桶水,把整個臉浸到了井水裏,一陣冰冷的感覺從臉部傳到全身,身子哆嗦了一下,好像舒爽了許多。
鞭炮齊鳴,鑼鼓喧天,這邊新娘子的花轎已經到了複興樓門口。“牽嫁娘”攙扶著新娘子下轎,拿米篩的人連忙把篩子鋪到地上,讓新娘子站在米篩中間,兩張米篩交替鋪在地上,新娘子便一路踏著米篩走到石門檻下,門口放著火缽,裏麵燒著一把草木。新娘在“牽嫁娘”的牽引下,跨過火缽走進了複興樓。
黃槐把頭從水桶裏抬起來,滿臉水淋淋的,他看到了年老的“牽嫁娘”扶著年輕的新娘子走過樓門廳,沿著廊道向祖堂走去。新娘的紅裙紅衫像是把整座土樓都染紅了,在黃槐的眼裏,人影模糊,隻有一片紅色在閃爍……
土樓裏響起拜堂司儀中氣十足的喊聲:“一拜天神前,花好月長圓;二拜地三光,情深意更長;三拜月老仙,好合到百年;四拜地王母,發家成大富;五拜眾神光,歲歲降吉祥。拜過眾神並天地,回身轉拜祖宗堂,一拜夫婦偕老;二拜子孫滿堂;三拜周年生貴子;四拜百日置田莊;五拜五福周全萬年長。夫婦對拜,夫婦偕老,子孫滿堂——”
黃槐從地上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向樓門廳。他想到土樓外麵吹吹風,土樓裏喜慶的氣氛讓他受不了。思維慢慢地恢複了,雖然太陽穴依舊漲得發痛,他想黃鶯在上轎前會想起自己嗎?應該是不會了,她早已心如止水,而自己是有心無膽,心有餘而力不從心……既然老天爺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那就接受吧,他不是黃鬆,也不是黃蓮,他是黃槐,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他隻能這樣認了。
大門口吹來一陣晚風,涼颼颼地吹到臉上,吹到心裏去,黃槐不由把身上的衣服裹緊一些。吃的東西大多吐掉了,肚子空空地叫著。這時他看到前麵的田地上遊動著幾隻火把,火光時高時低,向著土樓移動。他眨了幾下眼睛,那火光像是跑起來了,在黑暗的空中跳躍。全身一個激靈,心裏就叫了一聲:土匪!他興奮地想,土匪來了,要是早點來就好了,讓黃世郎嫁不成女兒,媳婦也進不了門,可是土匪怎麼現在才來?那火光越來越近了,好像就要燒到了毛發一樣。黃槐突然清醒過來,這土匪來了,可不是開玩笑,複興樓黃氏都是一家人,哪要破多少財啊!
他猛地跳起來,衝到廊道邊向天井和祖堂大喊了兩聲:“土匪來了!土匪來了!”急轉身跑到土樓大門後麵,推著闊大的門扇,先推一扇到門檻上,回頭又推另外一扇,砰,兩扇門終於合攏在一起,他雙手抱起粗大的門閂,剛剛插進牆洞裏,外麵的門上就響起一陣拍打聲:“開門,快開門!”
黃槐把背靠在門閂上,一邊用力地頂著,一邊說:“你們是哪家的土匪,快滾開,複興樓沒那麼好搶!”
天井和祖堂有人狐疑地走過來,黃槐緊張地向他們比劃著手,說:“土匪,外麵有土匪……”
門外一個聲音罵道:“阿槐頭,幹你佬!哪來的土匪?你喝多了。”
黃槐一聽就懵了,有個人走上前拉開他,搬下門閂,打開了大門,笑著說:“你們總算也當了一回土匪。”兩個複興樓人從外麵罵罵咧咧地走進來,一個人還把手中的火把伸到黃槐麵前,照了照他蒼白的臉,說:“你真是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