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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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前,黃世郎收到了一封來自台灣的信。沒想到是黃蓮寫來的,她首先請求族長和樓長原諒她的不辭而別,她在信上寫道:“我原不姓黃,是黃家坳收留了我,黃世和撫養了我,現在雖然離開了黃家坳和複興樓,但我將永遠姓黃,黃家坳就是我的血跡搖籃,以後有機會我會好好報答你們。”黃世郎睜大眼睛,像是在字裏行間搜尋一般,可是怎麼也看不到黃蓮離家出走的原因,還有最最重要的一項,她是和誰一起走的,黃世郎的眼光就是穿透紙背也看不出任何說明。黃蓮在信的末尾說,她落腳的地方叫做台中南屯,這裏住著許多從大陸來的客家人。她還說,養父黃世和不在了,她把他當作了可以尊重的長輩,才專門寫了這封平安信,希望他也能順便轉告一下黃槐黃柏兄弟,讓他們不要牽掛。
黃世郎手裏捏著薄薄的信紙,反反複複看了幾遍,臉色顯得很凝重。他心裏對黃蓮的擅自出走還是很不高興的,就背著手走進黃槐家灶間,一言不發把信封信紙丟在桌上,掉頭出去了。
正在吃飯的黃槐兄弟愣了一下,一人抓起信紙的一邊,兩個腦袋湊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磕磕碰碰地把信讀了下來。放下信紙,兩兄弟似乎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原來黃蓮跑到台灣去了,隻要她還好好地活著,這就好。自古以來,遠走他鄉,到遙遠的地方去討生活,在黃家坳就不乏其人,從整個閩西南土樓鄉村來說,那簡直不計其數了。本來,客家人就是從遙遠的中原走來,現在繼續向著遠方走去,就像到遠方做客一樣,這一點也不奇怪,客家人嘛,處處做客,處處為家。
從外麵走進灶間的黃素伸出一隻手,用兩根手指捏起黃蓮的來信,眼光刷刷刷地掃了一遍,沒發現上麵有提到自己的片言隻語,似乎有些放心地慢慢看下來,看完時說了一句:“這妹子真能跑,一下就漂洋過海到台灣了。”
黃柏吃著飯說:“阿鬆頭怎麼也沒寫封信回來?”
黃槐說:“他發了財自然就會回來,那土樓下沉的地基還等著他回來加固呢。”
黃柏說:“阿鬆頭為了建土樓跑了,這阿蓮為什麼跑?一點也不明白。”
黃槐說:“妹子跟人跑,百分百跟情事有關。”他聽黃素說過黃蓮和黃龍關係很曖昧的事,不過最後她卻是跟貨郎跑了,黃龍還在複興樓裏侍候著大肚子的老婆,她一定是深感無望才跑的——真是讓那貨郎撿了便宜了。
黃素想插嘴,但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黃槐上山下地時,常常要經過那天助樓陷落的地基——現在那裏已經變成一個環狀的坑道,黃家坳人幹脆就叫它地坑,下雨天它就貯滿了水,天晴了,雜草長了出來,齊刷刷地往上長,遠遠看去,那草圍成圓圓的一圈,就像一隻巨大的草輪子,風一吹,便躍躍欲試地要向前衝出去。
黃槐時常走進草輪子中間,來回走幾步,心想要是這地基不往下陷,現在黃鬆可以建到第幾層了?第一層應該建起來了吧,那黃家坳肯定就不是現在這種情形了,它有了兩座土樓,它會吸引附近村寨的妹子們的眼光,所謂種了梧桐樹,引來金鳳凰,可是天不保佑,這天助樓的地基居然陷下去了,真不知道黃鬆為什麼把它起名叫做天助樓?這不是有點諷刺嗎?
這天傍晚,黃槐扛著鋤頭從草輪子走出來,他是到田地裏幹活回來順便拐進草輪子看一看的,這似乎已成為他的一種習慣。黃槐迎麵看到黃龍走了過來,兩個人在土樓裏相遇,早已不搭話,現在相遇的地點有點特殊,而且一人從草輪子出來,一人準備進去,幾乎是麵對麵遭遇了一場尷尬。
“這草長得好快……”還是黃龍先開口。
黃槐說:“阿鬆頭會回來,他會在這裏建起土樓。”
“這當然好……”黃龍說。
黃槐感覺黃龍的語氣裏飽含譏諷和懷疑,把鋤頭從肩膀上取下來,往地上頓了一下,不滿地說:“他會的!”
黃龍發現黃槐誤解了他的意思,連忙說:“我也相信他會的,隻是這阿鬆頭,出去這麼久,也不寫封信回來……”
黃槐立即想起黃蓮的出走跟他或多或少有關係,心頭的火又重燃了,怒聲說道:“他寫不寫信跟你有什麼相幹!”
黃龍不想吵架,假如翻起陳年舊事,肯定又要紅臉大吵一場,他低下頭從黃槐身邊擦過,往草輪子裏麵走去。黃槐回頭看了一眼,立即明白他要幹什麼,衝過去說:“你不能在這撒尿!”
“怎麼不行?”黃龍正要從褲襠裏掏出東西,不由愣了一下。
“這不是荒山野地,這是天助樓樓址,你懂不懂啊?”黃槐粗著脖子吼道,手上的鋤頭似乎隨時要揮舞過來。
黃龍發現今天黃槐是跟他較真上了,沒錯,這裏曾經是黃鬆的天助樓樓址,可是地基陷落了,這裏又成了一片野地,路過的黃家坳男人哪個沒在這撒過尿?說不定女人也進來撒過尿,可是從來也沒聽說黃槐跟誰發過脾氣,今天明顯衝著自己來了。你不讓我撒,我就偏偏要撒。黃龍有時也是很強的人,而且說實在的,這泡尿也有些憋不住了。他從褲襠裏掏出一道水柱,唰地打伏了一片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