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39
有人從閩南海邊到複興樓走親訪友,此人是祖父那一輩從黃家坳遷往漳州月港的,他曾經隨父親回來一次,此次他特意帶著兩個兒子回來認認祖地。這三個來自海邊的親人受到了江夏堂和本房派親友的熱情款待。在拉家常閑聊中,他說前不久在碼頭上碰到一個販魚的後生子,聽口音很熟,一問果然是黃家坳人,當時他還請他到家裏吃飯,被客氣地謝絕了。那時也是問了名字的,可是年紀大了,一下記不清,不過他說起他大致的長相,大家異口同聲地說,這人保準是黃鬆。
黃鬆?誰家的黃鬆?名氣還這麼大。客人有些驚訝。就是那個要建土樓的阿鬆頭啊!大家笑了起來。
這是黃家坳人第一次準確獲知黃鬆出走後的消息,大家討論著那販魚有多大的賺頭,黃鬆要販幾年才能夯一版牆。
不久,黃鬆的堂姑父黃三孟從南靖的山城販豬仔回來,遠遠的就招手喊站在樓門廳看人下棋的黃槐過來,說:“我在山城看到阿鬆頭了。”
“阿鬆頭跑山城了?”
“我問他賺大錢沒有?他笑笑,再問他什麼時陣回來?他還是笑笑。這小子,臉都曬黑了。”
山城算是福佬人的地界,和閩西南客家土樓鄉村相鄰。黃鬆從海邊跑到了山城,大概是準備回來了。黃槐在吃晚飯時把這個推測告訴了黃柏和黃素。
“不知老哥賺了多少錢?沒賺夠建土樓的錢,他敢回來嗎?”黃柏說。
“建土樓的錢哪有這麼快賺夠?可以邊賺邊建,再賺再建。”黃素說。
“真不知老哥怎麼想的?他賺的錢不如分一點給我們兩個當弟弟的,讓我們先討個老婆再說。”黃柏說。
“他老大都還沒有娶,你們倒想搶先啊?”黃素笑了起來。
黃柏瞪了黃素一眼,說:“你笑呀,以後嫁不出去,你就哭了。”
黃素笑得更大聲了,說:“你沒聽說過嗎?‘隻見橋頭打單隻,不見橋尾醜女客’,要哭的是你。”
黃槐煩躁地站起身,說:“好了好了,別說了。”轉身走出了灶間。
這些天來黃槐心裏很鬱悶,好像憋著一口氣呼不出來,也沒什麼事,就是心頭堵得很。昨天高溪的高大誌突然來複興樓找他。前兩年他們在趕圩的時陣相識,高大誌是那種自來熟的人,總有不同的話題說個不停,在他麵前黃槐就顯得特別木訥,兩人也沒什麼交往。昨天高大誌突然出現在黃槐的眼前時,他一時叫不出名字。高大誌上前就扳住黃槐的肩膀說,把我忘啦?要是我是妹子,恐怕你就不會忘了,你這家夥,我是高大誌啊。黃槐唔了一聲,這才想起來。高大誌說他最近在做木材生意,把山裏的木材弄到福佬人的海邊去賣,他說我們的情況很相似,老媽死了,老爸也死了,家裏隻剩下幾個尚未成家立業的兄弟姐妹,什麼事都要靠自己。高大誌說他是路過黃家坳順便來看看黃槐的,黃槐連忙泡茶,看樣子他很口渴,一杯接一杯地喝進肚子,話也越來越多,說他老爸死時家裏欠了一屁股債,他大哥腦子又不好使,一家重擔全壓在他肩上,這幾年他做了木材生意,總算把債全還清了,現在主要任務就是賺錢,給自己討個老婆,有辦法的話給大哥也討個老婆,同時也給小妹準備一點嫁妝,最後他話鋒一轉,問黃槐有沒有興趣和他一起做木材生意。黃槐說,我沒錢。高大誌說,你沒錢,但你起碼有力氣、有腦子吧,你就跟我幹,我付你工錢。黃槐一時不知該感謝還是該拒絕高大誌,隻是笑笑說,我能行嗎?我是做生意的料嗎?高大誌說,我也不知道你是什麼料,是金子是石頭,過過火就知道了。最後高大誌臨走前約他圩天在博平圩碰麵,他有一批木材要賣給海邊來的福佬客商,高大誌說,你來幫忙,順便看看生意是怎麼做的,其實生意就是抱著小狗過門檻。按說,有人突然相邀做生意,這是好事,父親生前給他排的流年說,“是年有貴人相助”,看來說的就是這件事。可是黃槐心裏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對前景、對未來,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
黃槐出了複興樓,又走到那一圈茅草圍成的草輪子裏,從地上撿了一截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一會兒畫一個像土樓的圓圈,一會兒又在圓圈裏添上五官,畫成一個不男不女的人。這樣胡亂地畫著,感覺也沒什麼意思,黃槐把樹枝折成了幾段,向天空扔去,他看到樹枝搖搖晃晃飛向天空,不一會兒就像中彈的小鳥,紛紛落了下來,其中一根還打在了他的頭上。這時他也決定了,就跟高大誌混一混,能混一天是混一天。
趕圩的人都起得早。黃槐醒來時,複興樓那些趕圩的人都上路了,他從鍋裏抓了兩條地瓜,一邊啃著一邊快步走。出了村子,翻過一座山坡,黃槐看到前麵幾個複興樓人挑擔子的背影,才放慢了一點腳步。
圩天的博平圩一下湧進七鄉八裏的人,本來就不寬闊的圩街顯得更擠了。黃槐站在金財木材行門前,被經過的人擠來擠去,他感覺整條圩街就像土灶上的大鍋煮著豬菜,滿鍋劈裏啪啦地滾著。木材行門上掛著一杆旗幡,破破爛爛的,“金財”兩個字還很醒目。它還沒開門,放眼望去,整條圩街就它沒開門。黃槐的眼光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搜索著高大誌,眼睛看得發直了,也沒發現他。
這時,木材行的門從裏麵打開了,探出一個打嗬欠的瘦高個長臉男子,他一邊把門板一塊塊卸下來,一邊嗬欠連天地把嘴巴張成一個洞。黃槐連忙走上前,看到裏麵靠牆豎著兩口做好的棺材,還有一口棺材平放著等待刨平,吃驚地問:“這不是金財木材行嗎?”
“這是金財棺材店。”打嗬欠男子說,“你有什麼需要?”
黃槐嚇得掉頭就鑽入人群,心想這高大誌是怎麼回事?叫我在金財木材行旗下見麵,難道博平圩有兩家“金財”不成?他穿過重重包圍的行人和叫賣聲,往前頭走去。突然,一隻手從後麵搭上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尖聲罵道:“幹!是你啊,阿誌佬!”
高大誌笑笑說:“你才來啊?有沒有在‘金財’門口等我?”
黃槐瞪著眼說:“等你個死人頭!那是棺材店。”
“就是棺材店啊,我今天是要試試你,看你腦子好不好用,是不是做生意的料?”高大誌伸出兩根指頭在黃槐的胸前敲了兩下,眼裏帶著譏諷的笑意。
“你把我當作猴子來耍啊?”黃槐說著,握起了拳頭,高大誌一下把它拉到自己的胸前,往上麵擂了幾下。
“讓你打幾下,這樣行了吧?”高大誌一臉壞笑,話題一轉說,“中午我請你吃豬蹄麵。”
黃槐哼了一聲,轉身要走,一個妹子走過來,朝高大誌喊了一聲“哥”,就沒入了人群,他的眼光追著她,說:“她是你妹子啊?”
“是啊,我妹妹高大鳳,怎麼樣?”高大誌說。
黃槐說:“哦,沒……”他還是跟著高大誌往前走去,心想這高大鳳這麼結實,那手臂一定很有力,以後誰娶了她恐怕都打不過她。
高大誌又說起他的生意了,他說福佬客商下個圩天就要來了,這次生意能讓他賺一筆大錢。黃槐一隻耳朵聽進去,另一隻耳朵就出去了。路過豬蹄麵店,黃槐拉著高大誌往裏麵走,說:“你不是要請我嗎?”高大誌說:“請你就請你。”黃槐向店老板要了兩大碗豬蹄麵,還要高大誌先把錢交了,要是他等下溜掉或反悔不交錢,那自己就隻能當掉褲子了。
兩大碗香氣撲鼻的豬蹄麵端上桌,黃槐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立即操起筷子,埋下頭,嘶嘶嗦嗦地往嘴裏送去大塊的豬蹄和大把的麵。他抬起頭時,碗裏的豬蹄全都消滅了,麵也吃掉了大半,滿嘴是充滿勁道的豬蹄,咀嚼出一股享受的快感。
這時,有人跨著大步走進店裏,他的身子擋了一下外麵的光線,但黃槐的眼睛卻是亮了起來,猛地站起身,卻叫不出聲。
走進店裏的人也盯著黃槐看了一下,把右手上的被包卷轉到左手,徑直走了過來,說:“我快餓壞了。”然後端起桌上剩下半碗的豬蹄麵,也不用筷子,往嘴裏倒著,倒了兩三下就全倒光了。
“阿鬆頭,真是你啊!”黃槐激動得有些手足無措,看著黃鬆把他的豬蹄麵狼吞虎咽地吞下去,不停地搓著手說,“你回來了啊,阿鬆頭,到外麵這麼久也不寫個信?你發財了吧,阿鬆頭?”
黃鬆放下空碗,抹了抹嘴說:“我餓了,你來趕圩啊?我剛剛才到博平圩。”
坐在旁邊慢條斯理吃著麵的高大誌目瞪口呆地看著黃鬆幾口就吞下了半碗麵,心裏暗暗稱奇。黃槐為他們做了介紹說:“這是我老哥黃鬆,這是高溪的高大誌。”
高大誌聽黃槐說過黃鬆想建土樓的事,覺得麵前這個人其貌不揚,想建土樓能建成嗎?人不可貌相,也許吧。他起身說:“我是做木材生意的,你建土樓要是需要木材,就來找我,我保準便宜賣給你。”
黃鬆點頭說:“好啊好啊。”然後攬住黃槐的肩頭,對他說,“走,我們一起回黃家坳。”
“老哥,這次賺了多少錢?建樓的錢夠了吧?”黃槐說。
黃鬆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問話。他的神色顯得有些疲憊,眼光卻是灼灼發亮。
“你肚子餓了,就吃碗豬蹄麵吧,我也還沒吃飽呢。”黃槐說。
“點心一下就行了,要省錢呢。”黃鬆說。
黃槐心裏嘀咕著,這也太吝嗇了吧?一碗麵也不吃。但他也沒說什麼,黃鬆拉著他的手就走出了店子,說:“回家吧,我好久沒吃到黃蓮做的飯菜了。”
“黃蓮做的菜?你再也吃不到了。”黃槐說。
“咦,怎麼了?黃蓮怎麼了?”黃鬆心頭一驚。
“沒怎麼,她跑了,跟人跑了,寫信回來說跑到台灣了。”黃槐說。
黃鬆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阿鬆頭,你這一跑也是一年多,你到底跑到哪裏呢?”
“這個就先別說了,一言難盡呐。阿槐頭,你知道嗎?我在外麵尋訪了一些工匠,和他們探討怎麼在陷落的地基上重建土樓,我找到辦法了!月港那邊有一座大厝建在水邊,開頭地基也塌陷了,工匠就用鬆木紮成了木筏樣式,那地基就牢固了,陸上千年杉,水下萬年鬆,鬆木在水下越久越不爛呢……”
黃槐知道,黃鬆心裏還是隻有他的土樓。
40
出了博平圩,黃鬆走得很快,像是趕著去救火一樣,一下就把黃槐甩在後麵。黃槐一直想知道黃鬆帶了多少錢回來,黃鬆要麼裝作沒聽見,要麼避而不談,他也沒了興趣,腳步就慢了下來。
黃鬆越走越快,好像腳底下裝著彈簧一樣,身子一躍一躍,轉眼間翻過了山坡,而黃槐還在山麓下。
就要回到黃家坳了,黃鬆心裏是一種說不出的激情。再翻過一座山坡,就是黃家坳的地界了,他的腳步突然放緩下來,回頭看了看後麵的黃槐,他似乎需要緩和一下心裏的情緒。離開黃家坳,就是為了有這麼一天能夠回到黃家坳,今天他就要回來了。他站在山坡上望著麵前黃家坳的地界,一片蒼茫的群山,在峰巒中間開闊的平地上,是河流、田地,還有高高聳立的複興樓……
黃鬆看到陽光下流淌的小竹溪,像一條飄帶繞著山勢,向遠方飄動著。小竹溪邊的空地上長出了一片茅草,那就是他的天助樓樓址,恍然間,那片茅草消失了,變成一座圓形土樓,在藍天白雲下巍然聳立。他眼睛眨了一下,那渾圓闊大的土樓就不見了,麵前是一片茅草圍成的環狀的輪子,風一吹,草輪子就像要滾動起來一樣。
黃槐從後麵喘著氣走上來,說:“地基坑都長草了。”
黃鬆說:“那裏很快就要長出土樓!”
黃鬆邁開大步向山坡下跑去,小竹溪就在麵前了,那草輪子像是朝著他滾來。從起伏的山路一個勁地跑下來,黃鬆在小竹溪邊刹住腳步,前腳還是刹不住地踩進了溪水裏,他蹲下身子,用手掬起一捧水洗了一把臉。
“阿鬆頭,你真能跑啊……”黃槐氣喘籲籲地追上來,“我剛才一路上在想,古人是怎麼說的?成家立業。我們三兄弟都老大不小了,現在父母都不在,你是老大,也該為我們考慮……”
黃鬆沒興趣聽黃槐說話,對他來說,土樓之外的話題都引不起他的興趣了。他從溪中的跳石走過小竹溪,向著草輪子跑過去,與其說他一頭衝進了草輪子,不如說草輪子將他吸了進去。黃鬆重重地往地上跺了一腳,轉著身子轉了兩圈,心裏大聲喊叫著,天助樓,天助樓!我回來了!
天空裏回蕩著他的聲音,這是隻有他一個人聽見的聲音,不,他相信祖先們和老天爺也都聽見了,他們明白黃鬆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黃鬆從地基坑裏拔起了幾把草,他跳下了地基坑裏,雙手出擊,接連不斷地拔著草,有的連根拔起,有的從根部卟地扯斷。黃槐走過來時,他已經拔幹淨一版牆那麼長的地基坑,手掌都有點磨破皮。
“看你急的,這草用鋤頭來鋤,不是更省事嗎?”黃槐說。
黃鬆說:“我一想到建土樓,這手就閑不下來。”他從地基坑裏爬上來,拍了拍手,“我下午去請定水師回來,明天就可以重新開工了。”